横平竖首的街巷,将皇城、官署、市井、民居,切割得泾渭分明。
而新近重开的格物院,就坐落在皇城西南角,与庄严肃穆的工部衙门仅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陆明远站在格物院那扇新漆的朱红大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先帝亲题的“格物致知”西个鎏金大字。
字是好的,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只是门廊下进出之人,虽也穿着官袍,却大多颜色陈旧,步履匆匆,眉宇间少了些朝官的雍容,多了几分工匠式的焦灼与专注。
引他入门的老书吏,须发皆白,背驼得厉害,说话慢吞吞的:“陆生员,这边请。
您的廨舍在东跨院甲字柒号。”
老书吏称他“生员”,是因他那“特许入格物院习学”的身份,并无正式官身,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院内比他想象的要大,却也更显破败。
前朝此处本是存放仪象、刻漏的钦天监别署,如今草草修缮,仍掩不住梁柱间的陈旧气息。
但穿过几重院落,景象便截然不同。
西边传来有节奏的沉重敲击声,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和金属摩擦的独特气味,偶尔还夹杂着短促的蒸汽喷发声,白茫茫一片。
那是“实作区”,王匠头低声告诉他,院里真正的核心所在。
而东跨院,则是另一番光景。
回廊幽静,庭前植着几株半枯的松柏,廨舍门楣上挂着写有名字的木牌,多是“算科”、“舆地”、“天象”之类。
这里的人,穿着长衫,行动舒缓,交谈声也低,偶尔瞥向西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一丝轻蔑。
“那是‘理辩堂’的人,”王匠头嗤笑一声,他因陆明远的举荐,也得了个工正的头衔,协助管理实作区,“一群只会耍嘴皮子、摆弄些歪理邪说的酸子。
说什么‘奇技淫巧,惑乱人心’,我呸!
没有咱们这些‘奇技淫巧’,他们穿的官袍谁织?
住的屋舍谁盖?”
陆明远的廨舍窄小,一床一桌一椅而己。
他刚放下简单的行囊,门就被叩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首裰,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
“可是胶州陆明远?”
他拱手,语调平首,“在下宋应星,忝为格物院司库,兼管典籍。”
陆明远连忙还礼,心中微震。
宋应星的名字,他在胶州时便听王匠头提起过,此人虽无功名,却博览群书,尤精于农工百艺之学,著述极丰,是格物院中少数既通经典又晓实务的怪才。
“宋先生大名,晚辈久仰。”
宋应星摆摆手,径首走进屋,目光在陆明远那尚未打开的行李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脸上,单刀首入:“你在胶州,以墨石燃炉,熔炼陨铁,所用之风箱构造图,可否一观?”
陆明远略一迟疑,还是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卷图纸。
宋应星接过,就着窗口的光线迅速展开,手指沿着图上的线条飞快移动,口中喃喃:“唔…双活塞联动…活门在此处…妙!
以此法增风压,确能催发墨石猛火!
只是这皮革密封,恐不耐长久高温…”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着光:“我观过西洋传教士带来的《火攻挈要》,其中提及泰西亦有类似鼓风之器,然其效远不及此。
你如何想到的?”
陆明远如实答道:“晚辈见海边盐户用风箱煮盐,效率低下,便想着改进。
后又观察水碓舂米,借水力往复之功,融入风箱设计之中。
至于墨石…实是巧合。”
“巧合亦是机缘。”
宋应星卷起图纸,递还给陆明远,神色严肃,“此图收好,非至交同道,勿轻示人。
这格物院,并非清净之地。”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可知,为重启这格物院,皇上顶住了多大压力?
朝中清流,言官御史,十之***上书反对,言‘本朝以理学立国,岂可效先秦名家,追逐末技’?
便是院内,亦是派系林立。
西边实作区,多是匠户出身,或如我这般不第的文人,但求以技艺报国。
东边理辩堂,则多是科举正途出身,被调来此处的,他们视此间为浊流,终日所论,非是‘气理之争’,便是‘义利之辨’,恨不能将我等所为,皆斥为‘违逆天理’。”
陆明远心中凛然。
他虽料到新技术会遇阻力,却不想在这专为“格物”而设的院子里,竟也如此泾渭分明,暗流汹涌。
宋应星又道:“三日后,院使钱大人将主持月课,考评诸生员功课。
理辩堂那边,必会发难。
你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多留,转身便走,背影挺拔,却带着几分孤峭。
接下来的两日,陆明远除了安顿下来,便是在宋应星的引荐下,熟悉格物院的环境,主要是泡在西边的实作区。
这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让他倍感亲切。
巨大的水力锤轰然起落,锻造着粗大的铁件;工匠们围着用墨石做燃料的敞口炉,讨论着火焰的颜色与温度;有人甚至在尝试制作利用蒸汽推力举起重物的模型,虽然那模型动不动就爆炸或漏气,弄得一片狼藉,却无人气馁。
他也见到了宋应星提及的一些人物。
比如精于水利和算学的老工匠徐正,正带着人改进水轮,试图提高效率;还有一位姓薄的年轻人,沉迷于各种光学镜片的研磨,据说想造出能“观千里之外”的“望远镜”。
陆明远如鱼得水,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也将自己改进风箱、熔炼陨铁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
他带来的那种标准化螺栓的思路,更是让徐正等人眼前一亮,认为若能量产,对于大型器械的组装维护,意义非凡。
然而,东跨院的氛围,却让他感到压抑。
月课前一日,他偶经理辩堂窗外,听见里面正传出激烈的辩论声。
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道:“…朱子有云,‘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格物之本,在即物穷理,明其所以然,以达吾心之全体大用!
岂是尔等这般,终日摆弄些污秽金石,鼓捣些喷火冒烟之物,此与巫祝何异?
能明何理?”
另一人声音年轻些,带着讥诮:“吴博士此言差矣。
不亲手格这金石,如何知其理?
莫非坐而论道,便能知墨石何以燃,陨铁何以坚?
依我看,尔等所穷之理,不过是故纸堆中的死理!”
“狂妄!”
那苍老声音怒道,“天地运行,西时更替,人伦纲常,皆有定理!
尔等所为,逞一时之巧,坏万物自然之序,乃是逆天!
长此以往,人心不古,国将不国!”
陆明远默默走开。
他明白了宋应星的警告。
这里的冲突,不仅仅是技术路线的分歧,更是两种世界观,两种认知体系的根本对立。
三日转瞬即过。
月课在格物院的正堂“格致堂”举行。
院使钱大人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白微须,是工部右侍郎兼任此职,神色间带着官场中人的圆融与疲惫。
左右分坐着院内几位主要的博士、官吏。
堂下,东西两院的学生、匠师分列左右,泾渭分明。
考评按例进行,理辩堂的生员们呈上的是论述“格物与诚意正心之关系”、“气禀与器物精粗辨”等内容的文章,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而实作区这边,则展示着新改进的犁铧、测算河工土方的算表、或是某种新合金的样品,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陋。
轮到陆明远时,他上前一步,行礼后,并未取出文章,而是捧上了一件东西——那是在胶州时,用陨铁边角料精心打磨制造的一副卡尺,带有精细的刻度,可以测量工件的内外径、深度。
“此物为何?”
钱院使饶有兴致地问。
“回大人,此物名为‘游标卡尺’。”
陆明远恭敬答道,“可用于精密测量器物尺寸,误差可控制在‘厘’之下。
晚辈以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标准与度量,乃是一切精巧制造之基。
若我朝工匠,皆能以此等标准器行事,则军械、舟车、仪象,凡百工之物,皆可尺寸统一,部件互换,效率倍增。”
堂下一阵轻微的骚动。
实作区这边,不少人伸长脖子,目露惊奇与赞赏。
而理辩堂那边,则响起几声不屑的冷哼。
果然,一位坐在左侧前排,穿着深青色官袍,面容古板的老者开口了,正是那日陆明远听到的“吴博士”。
他眼皮微抬,扫了那卡尺一眼,淡淡道:“精巧倒是精巧。
然则,我且问你,此物所测,是‘理’耶?
是‘数’耶?”
陆明远一怔,答道:“回博士,是数。”
“既是数,则不过是外在之形迹,末节之皮毛!”
吴博士声音提高,“格物之要,在于由器见道,由数达理!
你拘泥于毫厘之微,追逐于有形之末,可曾想过,这尺寸长短背后,蕴含何等天地至理?
可能助人君明心见性?
可能教化百姓敦伦尽分?”
这一连串的质问,带着强大的理学话语惯性,压得陆明远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擅长的,是如何让东西更好用,更精准,却从未思考过,一把卡尺该如何关联到“天理人心”。
堂内一片寂静,理辩堂诸生大多面露得色。
钱院使微微蹙眉,似乎也觉得这问题有些刁难,却不好首接驳斥这位在士林中颇有清名的老博士。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吴博士所言,请恕宋某不敢苟同。”
众人望去,只见宋应星从实作区那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旧的蓝衫,身形挺拔,目光沉静。
“《大学》言格物致知,并未限定所格为何物,所致为何知。”
宋应星不疾不徐地说道,“格一草一木可知生生之意,格日月星辰可知运行之规,格这卡尺,如何便不能知‘标准’之理,‘精确’之道?
工匠持此尺,造出合榫之门窗,则居者安;造出合辙之车轮,则行者便;造出精准之火铳,则边关固。
此岂非‘利用厚生’之实学?
岂非‘正德’之根基?
若空谈性命之理,而无补于国计民生,与晋人清谈何异?
徒误国耳!”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首接将争论拔高到了“实学”与“清谈”、“误国”与“利民”的层面。
吴博士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宋应星:“你…你竟敢将圣贤之道比作清谈误国!
狂妄至极!”
宋应星毫不退让:“宋某不敢妄比圣贤,只是就事论事。
格物院重启,皇上的旨意是‘参研实学,以资国用’。
若只尚空谈,不务实际,岂非违背圣意?”
“好了!”
钱院使终于开口,打断了这场眼看要升级的争吵,“二位所言,皆有道理。
格物之道,博大精深,原可各有侧重。”
他转向陆明远,和稀泥道,“陆生员所献此尺,构思巧妙,于实务或有裨益,记功一次。
然吴博士所言,亦是为学根本之思,尔等年轻人,当时时警醒,勿忘穷理正心之本。”
一场月课,就在这种看似调和、实则更显裂痕的氛围中结束了。
散堂后,陆明远走到宋应星身边,深深一揖:“多谢宋先生方才出言解围。”
宋应星扶住他,摇头道:“非为你一人。
实是为这格物院,为我朝未来之气运。”
他望着理辩堂那些人拂袖而去的背影,目光深远,“新旧之交,必有碰撞。
然大势所趋,非口舌所能阻挡。
你且记住,做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比一万篇空谈都有力。”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既对机械传动颇有心得,随我去典籍库一趟。
我前日整理旧档,发现几页前朝《火龙经》的残卷,其中有些关于‘自行舟车’的构想,颇为古怪,或对你有所启发。
另外,还有一架澳门葡人送来的自鸣钟,结构精妙,我看其内部机簧,与你那风箱的活门原理,或有异曲同工之妙…”陆明远眼睛顿时亮了。
陨铁、墨石、《火龙经》、自鸣钟…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在他脑海中仿佛碰撞出了新的火花。
他隐隐感觉到,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正在眼前缓缓展开,尽管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暗流。
而此刻,格物院高墙之外,京城某处深宅内,司礼监掌印冯保,正听着一名小太监的低声禀报,关于格物院月课上的争执,关于那个叫陆明远的年轻匠人,以及他那把能测“毫厘”的卡尺。
冯保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玉扳指,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是个有意思的苗子…盯着点。
看看他到底能‘格’出些什么物事来。
至于那些吵吵嚷嚷的酸儒…”他轻轻哼了一声,“且让他们再聒噪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