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蹲在海滩的礁石间,手指抚过沙砾中几块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石块。
潮水卷着冰碴扑上滩涂,将他青布首缀的下摆洇成深色,这个二十岁的工匠却浑然未觉。
"明远!
祭典要开始了!
"族兄的呼喊从官道方向传来。
陆明远应了一声,目光仍锁在手中石块上。
这些天外来的怪石比生铁还沉,断面闪着星点银斑。
最奇的是,有块石头竟在他搬运时蹭出火星,在夜色里燃起转瞬即逝的蓝焰。
他解下腰间皮囊,将最后几块陨石收好。
抬头时,正看见知府仪仗的灯笼长龙沿着海岸逶迤而行。
执事们捧着三牲祭品,为首的崔知府正朗声诵读祭天文告:"仰惟昊天示警,陨星坠野,伏望圣心修省..."三天前那场陨石雨,将海边二十亩盐田砸得千疮百孔。
此刻夜空仍残留着数十道银白色轨迹,像天神用巨笔划破墨绸。
陆明远猫腰绕过祭坛,忽然听见铜锣开道声。
八抬大轿在祭坛前落定,走下来的竟是个穿蟒袍的太监。
崔知府慌忙跪拜:"不知镇守太监亲临...""皇爷有旨。
"太监嗓音尖利,手中黄绫在灯笼下泛着冷光,"着即封禁陨坠之地,凡拾获天外金石者,三日內送官入库。
"陆明远下意识按住皮囊。
他想起今晨试着熔炼这些石头时,有块暗红色的竟在炉火中迸出霹雳声响。
若这些真是工部《匠作则例》里记载的"燃石"..."轰!
"巨响从海面传来,所有人骇然望去。
但见浪涛中升起丈许高的水柱,隐约可见个黝黑巨物缓缓沉没。
不知谁喊了句"海龙王发怒",祭坛前顿时乱作一团。
陆明远却盯着水面漂浮的油花状物质。
他悄悄退入礁石阴影,取出火折子往海面一抛——"呼"的爆响,蓝白色火焰竟在水上燃烧起来!
"果然是可燃的..."他喃喃自语,没注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己在他身后站了许久。
"小友识得此物?
"陆明远悚然转身。
斗笠下是张布满烫痕的脸,左袖空荡荡系在腰间。
"莫慌。
"独臂人拾起块陨石在手中掂量,"嘉靖三十年,陕南也落过这种石头。
当时有个匠人用它炼出了削铁如泥的宝刀。
""后来呢?
""兵部将石头全收走了,那匠人..."汉子冷笑一声,"充军九边。
"祭坛方向忽然传来呵斥。
几个官兵推搡着个老盐工,老人怀里抱着块陨石哭喊:"青天大老爷,小老儿就捡了块压咸菜缸的啊!
"陆明远与独臂人对视一眼,同时隐入礁石丛中。
皮囊里的陨石突然沉重起来。
---紫禁城的暖阁里,万历皇帝朱翊钧正在端详一柄短剑。
剑身黝黑无光,用手指轻弹却发出龙吟般的震响。
最奇的是刃口处的云纹,竟像是星辰排列的图谱。
"胶州镇守太监呈来的。
"司礼监掌印冯保轻声解释,"陨铁所铸,可断寻常钢刀。
"年轻的皇帝将短剑往檀木案几上一劈,三指厚的木板应声而裂。
他瞳孔微缩:"产量几何?
""难。
"工部尚书跪奏道,"陨铁熔炼需焦炭千斤,且十炉九废。
"朱翊钧踱到窗前。
辽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还摊在御案上,建州女真又劫掠了三座边堡。
而太仓库的存银,连京营的冬饷都发不齐了。
"传旨。
"他转身时袍袖带起劲风,"设墨石监,专司天外金石开采。
征召天下匠户,能炼陨铁者赏千金。
"冯保躬身领旨,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他早己派人截获了十七车陨石,就藏在京西皇庄里。
皇帝忽然又问:"那个献上炼法的匠人,叫陆...?""陆明远,胶州匠户之子。
"工部尚书翻看奏报,"据称此人改制水排,以墨石为燃料,鼓风效能倍增。
""擢入工部历练。
"朱翊钧顿了顿,"让东厂盯着点。
"当圣旨还在驿道上奔驰时,陆明远正在自家工棚里对着图纸发愁。
水排改进得很顺利,墨石燃烧产生的热力远胜木炭。
但陨铁熔炼始终卡在关键处——温度不够时铁水凝滞,过度加热又会使铁质变脆。
"缺的是精准控温。
"独臂人王匠头拎着酒壶走进来。
他原是官匠营的把总,因兵器质量获罪流放。
陆明远展开新绘的图样:"我想在风箱加个调节阀,用铜壶滴漏的原理..."话未说完,里正带着税吏闯进门来。
算盘噼啪作响后,税吏冷笑:"今岁匠户税银加征三成,共计十八两七钱。
""这如何使得!
"陆父颤巍巍取出钱匣,"去年才十二两...""辽饷加征,皇命难违!
"税吏一脚踢翻钱匣,铜钱滚进炉灰里。
陆明远咬牙盯着官差,忽然抓起块陨铁扔进炉中:"大人看好了!
"风箱拉动,蓝焰腾起,铁块竟在片刻间化为赤红流质。
税吏惊得连退三步。
陆明远将铁水浇入模具,冷却后竟是柄寒光闪闪的柴刀:"此刃可值百两?
"当夜,王匠头拍着少年的肩膀:"你这手本事,该去京城工部衙门施展。
""寒门子弟,岂入得堂陛之眼?
""嘿嘿..."独臂汉子从怀中取出封信,"我有个师弟在军器局。
眼下朝廷正缺懂火器的人才..."更鼓声从州衙方向传来。
陆明远望向窗外,港口的灯塔正在夜雾中明灭。
他想起白日里熔铁时的烈焰,心中某种东西也在熊熊燃烧。
三日后,当钦差仪仗抵达陆家茅屋时,乡亲们惊见木案上摆着三件奇物:以墨石为燃料的自动风箱,陨铁打造的六角螺栓,还有架能连续投射石弹的弩机。
陆明远跪接圣旨时,听见宣旨太监格外念到:"...特许入格物院习学。
"王匠头在人群里对他比了个手势。
陆明远低头掩住眼中精光,他怀里还揣着张未完成的图纸——那是用蒸汽推动铁轮车的构想。
马车驶离胶州时,春雨初降。
陆明远回首望去,墨石燃烧的青烟正与云霭交融,仿佛给古老的海岸线蒙上了新时代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