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夏天，燥得连蝉鸣都带了股子豁出命的嘶哑。日头毒辣辣地照着靠山屯，土路上浮尘三尺，踩上去软塌塌的，像是能把人的脚底板烫熟。
苏念瑶就是在这个午后，拎着她那只半旧的藤条箱，踏进了屯子。
她身上是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掐得出腰身的蓝布衫子，下面配着条黑裤，脚上一双偏带布鞋，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股子与这黄土坯房、柴火垛子格格不入的艳。不是那种水灵灵的鲜嫩，是熟透了的桃子，皮儿绷得紧紧的，汁水丰沛得快要溢出来，眉眼间一段天然的风流姿态，偏生眼神又是倦的，冷的，像一口古井，扔块石头下去，半晌才听见一点回音。
屯子里闲扯淡的人都停了嘴，目光黏在她身上，剥不下来。有认得她的婆子窃窃私语：“老沈家那个外孙女……命硬，克夫，城里头待不下去咧……”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顺着热风钻进苏念瑶的耳朵里。她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把藤条箱换了个手，步子稳稳地，朝着记忆里姥姥家的方向去。
她在城里纺织厂的工作卖了，那工作当初是死了的男人留下的，为了这个，婆家没少闹。守寡这一年，背后的指指点点，明里的刁难揩油，她受够了。靠山屯有姥姥家在，是大家族，总能喘口气。
姥姥宋婆子果然欢喜，搂着她心肝肉地叫了一通，又抹着眼泪骂她那短命的女婿和刁钻的婆家。很快，姥姥就出面，用苏念瑶带来的钱，在屯子东头相对清净的地方，买下了两间半旧的土坯房，带着个小小的院落。
安顿下来没几日，生产队派活儿，苏念瑶领了打猪草的轻省工分。她清楚，这是姥姥家的面子。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热气稍减。苏念瑶背着个大竹筐，沿着屯子后边的小河边走边割草。河水流得静，带着凉气，两岸草木丰茂。她身上出了层薄汗，黏腻腻地贴着衫子，很不舒服。四下张望，寂静无人，只有风吹过玉米叶子哗啦啦的响。
她犹豫片刻，走到一处河湾拐角，这里有块大青石挡着，还算隐蔽。她飞快地脱了鞋袜，卷起裤腿，把双脚浸入了清凉的河水里。那股子舒爽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满足地喟叹一声。还不够，汗湿的衣衫贴着背脊，更是难受。她咬咬牙，索性解开领口的扣子，撩起河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脖颈和锁骨的黏腻。
水珠儿顺着细腻的皮肤滚落，没入衣领深处。她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这片刻的清凉与自在。
就在此时，河边高高的芦苇丛里，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嚓”，像是枯枝被踩断。
苏念瑶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谁？！”
芦苇丛一阵窸窣晃动，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钻了出来，差点绊倒。
是个半大的少年，看着也就十五六岁，个子已经窜得挺高，瘦，但骨架匀称，穿着件打补丁的旧汗衫，皮肤是常在日头下跑动的麦色。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眼神慌乱得无处安放，嘴唇哆嗦着，手里还死死攥着几根刚扯下来的狗尾巴草。
苏念瑶认出来了，这是村长陆老杠家的小儿子，叫陆沉舟，听说刚初中毕业。
她心头一紧，随即一股无名火窜起。她迅速把卷起的裤腿放下，扣好领口，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他。
陆沉舟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刚才只是在河边溜达，鬼使神差就钻进了芦苇丛，然后就看到了那一幕——女人纤细的脚踝没在清凌凌的水里，水珠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滚动，阳光照着她微微仰起的侧脸，像是镀了层光……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往身下某处涌。
“我……我不是故意的！”陆沉舟梗着脖子，声音又干又急，“我、我路过！捞、捞水漂！”他举起手里那几根可怜的狗尾巴草，欲盖弥彰。
苏念瑶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陆沉舟像是被吓到的兔子，猛地后退，差点又栽进河里。
看着他这副狼狈又青涩的模样，苏念瑶心头那点火气忽然散了，反倒生出点别样的兴味。她停下脚步，目光在他通红的脸和紧攥的拳头上溜了一圈，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
“小屁孩，”她声音不高，带着刚被河水浸润过的微哑，“毛长齐了么，就学人偷看？”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直直扎进陆沉舟的耳朵里。他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里，那里面没有寻常女人的羞愤惊恐，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一丝……洞察。
他喉咙发紧，心跳如擂鼓，想说点什么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股刚刚在身体里冲撞的、陌生而汹涌的热流，再次席卷了他，比之前更猛烈。他羞耻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却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苏念瑶不再看他，弯腰背起旁边的竹筐，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转身沿着来路走去。背影窈窕，步子不紧不慢。
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玉米地尽头，陆沉舟还僵在原地，浑身紧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潺潺的河水里。
那天晚上，陆沉舟躺在自家土炕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一闭眼，就是河边那片晃眼的白，是水珠滚落的轨迹，是那个女人微仰起的脖颈，还有她临走时那抹似嘲非笑的眼神，以及那句“毛长齐了么”……
身体里那把火又烧了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浑身难受。他羞愤地夹紧双腿，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阳光味的枕头里，可那画面，那声音，却更加清晰。
他完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
从那个河边的下午开始，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轰然倒塌，又野蛮地生长起来。而那个叫苏念瑶的，城里来的，长得像个妖精似的小寡妇，就是始作俑者。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心跳一声声，沉重而滚烫。
而屯子东头那两间新住了人的土坯房里，苏念瑶吹灭了煤油灯，躺在略有潮气的土炕上，睁着眼看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
乡下夜晚的寂静，和城里不同。这里的静，是带着生机和压迫感的，虫鸣蛙叫，风声树响，清晰可闻。
她翻了个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十六岁的少年，那眼神里的火，几乎要把他自己点着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午后河水冰凉的触感，以及……那道灼热视线的重量。
寂寞吗？是的。
需要吗？……也许。
她闭上眼，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这靠山屯的日子，或许，不会像她预想的那么无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