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冲压车间的铁皮门被风撞得哐当响时，陈阳正蹲在废料堆旁抽烟。
九月的太阳把铁皮屋顶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远处冲床“咚咚”的撞击声，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他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零件箱，
落在流水线末端的那个工位上。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头发用一根黑色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总是低着头，手指在零件上翻飞，
动作快得像按了快进键，半天都不抬一次头。“那新来的，是不是哑巴？
”旁边的老王凑过来，吐了个烟圈，“来了快俩月，没听过她吱声。”陈阳弹了弹烟灰，
没说话。他是上个月来的临时工，负责给零件去毛刺，工位就在女孩斜对面。这一个月里，
他见过她被组长骂得眼圈发红，见过她蹲在角落啃干面包，却从没听过她说话。
她的世界像个密封的玻璃罐，看得见里面的安静，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第二天午休，
陈阳故意端着饭盒坐到女孩旁边的空位上。她正在用酒精棉擦手上的油污，听见动静，
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这酒精棉劲儿挺大啊。”陈阳扒了口饭，
米粒粘在嘴角，“我上次擦完，手脱皮脱了三天。”女孩没理他，继续擦着手腕上的机油印，
那是昨天不小心蹭到的，像朵灰黑色的花。“哎，问你个事儿。
”陈阳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的胳膊，“你这工装袖口，是不是自己改的？看着比我们的短点。
”女孩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睫毛很长，
垂下来时在眼睑上投下片阴影。她看着陈阳，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摇了摇头，
又低下头去。陈阳心里“哦”了一声，看来真是哑巴。他有点失落，又有点莫名的烦躁，
扒拉着饭盒里的白菜，觉得没滋没味。下午干活时，陈阳故意放慢了速度。
冲床“咚咚”的响声里，他看见女孩的手指被零件划破了，血珠顺着指尖滴在蓝色工装上，
洇出个小小的红点。她只是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咬开包装纸，胡乱缠在手指上，
继续干活。“喂！”陈阳忍不住喊了一声，把手里的去毛刺刀往桌上一放，
“流血了不知道找组长要药吗？”整个车间的噪音好像突然停了。女孩猛地抬起头，
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陈阳，像是被吓到的小鹿。周围的工友都停下手里的活，
嘻嘻哈哈地起哄：“陈阳，看上这小哑巴了？”女孩的脸“唰”地红了，
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她低下头，抓起零件往模具里塞，动作快得有些慌乱，创可贴没缠好，
掉在了地上。陈阳心里骂了句“操”，捡起创可贴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拽过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指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划破的地方还在渗血。“别动。
”陈阳的声音有点凶，却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创可贴缠好，“下次再弄破手，找我拿碘伏，
我那儿有。”女孩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像受惊的鸟雀。她抬起头，看着陈阳的眼睛，
突然“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在嘈杂的车间里，清晰得不可思议。
“你……不是哑巴？”陈阳愣住了，手里还攥着她的手腕，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像小鼓在敲。女孩的脸更红了，猛地抽回手，低下头，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像是还在笑。
阳光透过车间高窗照进来，落在她发顶，有细小的灰尘在光里跳舞。陈阳站在原地，
手里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乎乎的。二从那天起，
陈阳成了车间里的“怪人”。别人忙着赶工，他总盯着对面的女孩发呆；别人午休时打牌，
他端着饭盒往女孩身边凑；连去厕所，都要绕到她工位旁，假装路过。女孩还是不爱说话，
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低着头。有时陈阳看她，她会突然抬起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她就会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嘴角却偷偷扬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笑什么？
”有次陈阳忍不住问，手里转着去毛刺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女孩抬起头，
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声说：“你……你睫毛上有铁屑。”她的声音很轻，
像春天的风拂过湖面，带着点糯糯的口音。陈阳愣了一下，伸手去揉眼睛，却被她拦住了。
“别动。”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巾，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掉睫毛上的铁屑。
她的指尖很凉，碰到他眼睑时，陈阳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连呼吸都忘了。
周围的工友又在起哄，吹着口哨喊：“陈阳，这就上手了？”女孩的脸瞬间红透了，
像熟透的苹果，她猛地缩回手，跑回自己的工位，半天都没敢抬头。陈阳摸着自己的眼睑，
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心里甜得像揣了块糖。他开始找各种借口跟她说话。“哎，
你这水杯挺好看，在哪买的？”他指着她桌上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保温杯，其实早就想问了。
女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妈给我买的。”“你妈手挺巧啊，”陈阳咧嘴笑，
“比我们家那老太太强，她给我买的杯子，三天就被我摔了。”女孩低着头，肩膀又开始抖，
这次陈阳听出来了，她在笑。“哎，你知道吗？昨天老王被组长骂了，因为他把零件装反了，
笑死我了。”“哎，食堂今天的西红柿炒鸡蛋，糖放多了，齁得慌，你吃了吗？”“哎，
听说下礼拜要停电检修，是不是能休息一天？”女孩很少回应，大多时候只是听着，
偶尔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实在被问急了，就抬起头，看着陈阳的眼睛，小声说一句，
然后又红着脸低下头。但陈阳不在乎，他喜欢看她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
喜欢看她被逗笑时眼里的光，喜欢她说话时那糯糯的口音，像在他心尖上挠痒痒。
有天晚上加班，车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冲床停了，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
只有窗外的虫鸣和他们呼吸的声音。陈阳看着女孩的侧脸，
她的轮廓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很柔和，像幅水墨画。“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声音在安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女孩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很久，
才小声说：“林……林晓。”“林晓，”陈阳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好听，
像清晨的露珠落在叶子上，“我叫陈阳，阳光的阳。”林晓抬起头，看着他，
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她忽然笑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在嘴角漾开：“我知道。
”陈阳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组长喊过你。”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了，
“你……你干活的时候，挺认真的。”陈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他看着林晓认真干活的样子，手指在零件上翻飞，灯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投下片温柔的阴影。他突然觉得，这枯燥乏味的车间，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三日子像车间里的流水线，一天天过去，快得让人抓不住。陈阳的临时工合同快到期了，
组长找他谈话，问他要不要续签，陈阳犹豫了。他来这个厂，本来就是权宜之计。
他爸妈在老家给他找了份汽修的工作，催了他好几次，让他赶紧回去。可现在，
他有点舍不得了。他舍不得每天早上能看到林晓的身影，舍不得午休时能坐在她旁边吃饭，
舍不得听她那糯糯的口音，舍不得看她笑起来时的两个梨涡。晚上躺在床上，
宿舍的铁架床吱呀作响，陈阳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拿出手机，屏幕亮着，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想跟林晓要个微信，可又怕吓到她。她那么内向，要是被拒绝了，该多尴尬。第二天上班，
陈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看着林晓，想跟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晓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时不时抬起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午休时，陈阳终于鼓起勇气，
端着饭盒坐到林晓旁边。“林晓，”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手心都出汗了，
“我……我合同快到期了，下礼拜就走了。”林晓的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过了很久，才小声问：“走……走哪儿去？”“回老家，”陈阳扒了口饭，味同嚼蜡，
“我爸妈给我找了份汽修的工作。”林晓低下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一粒一粒的，好像那是什么珍馐美味。陈阳看着她的头顶，心里像被堵住了，难受得要命。
“那个……”陈阳搓了搓手，心跳得像要蹦出来，“我能不能……加你个微信？
以后……以后有空聊聊天。”林晓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
她看着陈阳，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陈阳的心跳越来越快，
手心的汗都浸湿了工装的袖口。过了很久，林晓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不了吧。”陈阳感觉像被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连食堂的风扇声都变得格外刺耳。“哦，”他低下头，
扒拉着碗里的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没事，我就是问问。”那天下午，陈阳没怎么说话。
他看着林晓的工位，她还是低着头干活，只是动作好像慢了很多，时不时停下来，
望着窗外发呆。陈阳心里难受得要命，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甘心。
他不想就这样结束，不想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听不到她那糯糯的口音，看不到她笑起来的样子。下班前，陈阳去交辞职报告。
他攥着那张纸，手心都出汗了。走到办公室门口，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从口袋里掏出支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微信号，
还有一行字：“我叫陈阳，阳光的阳。要是你愿意，加我一下吧。”他犹豫了很久，
还是把纸条折成个小方块，走到林晓的工位旁。她正在收拾东西，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
好像在哭。陈阳的心跳得厉害，他悄悄地把纸条放在她的工具箱上，然后像做贼一样，
快步离开了车间。他不敢回头，怕看到她把纸条扔了，怕看到她厌恶的眼神。
走出工厂大门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陈阳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色的厂房，
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他不知道林晓会不会看到那张纸条，
不知道她会不会加他微信，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再见的可能。四回到老家的日子，
平淡得像杯白开水。陈阳在汽修厂上班，每天跟油污和零件打交道，累得倒头就睡。
可不管多累，他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信，看看有没有新的好友申请。一天，
两天，三天……手机安安静静的，像块石头。陈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不该给她留那张纸条，也许她早就把纸条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