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才不是灭世大魔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粗暴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瞬间让我心尖发颤。

它属于我的整个童年，那个逼仄、昏暗，却承载了所有悲欢的家。

我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老旧的木质天花板上，一盏蒙着灰尘的15瓦灯泡，正散发着昏黄的光。

我的视线慢慢下移，看到桌上摆放着的是一个印着“红星机械厂先进生产者”奖状的搪瓷缸，缸体己经掉了几块瓷，露出黑黄色的锈迹。

这不是我在深圳的公寓。

我……应该己经死了，死在2024年那场为了赶项目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的深夜。

我的心脏狂跳，双手迅速撑起身子，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明显小了好几号、却带着孩童特有的肉嘟嘟的手上。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周秀芹端着一个铝制饭盒走了进来。

看到我坐起身，她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我的额头。

“小帆，醒了？

头还晕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浓浓的疲惫，眼角泛着未干的泪光。

“妈……”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稚嫩的童声。

这个称呼，我己经有十几年没机会叫出口了。

前世，母亲在我上大学时积劳成疾，郁郁而终，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而此刻，她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身形单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己有了几丝刺眼的白。

“妈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疼，“你饿不饿？

妈给你蒸了鸡蛋羹。”

她转身想去拿饭盒，动作却有些慌乱，不小心碰倒了靠在墙角的帆布旅行包。

包没有拉严，里面几件叠好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散落了出来。

我的目光突然凝固了。

那个帆布包，是母亲当年嫁过来时唯一的陪嫁。

它现在被塞得鼓鼓囊囊，拉链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崩开了一道小口。

这不是平常的出远门。

这分明是要……彻底离开的架势。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1987年，夏天。

我八岁那年。

母亲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忍受父亲在厂里“不求上进”带来的闲言碎语和家庭的窘迫，在一个傍晚，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带我回外婆家。

而那一天，成了我们一家三口命运彻底滑向深渊的起点。

母亲走后不久，父亲在一次本可避免的事故中为了救人，废了一只手，从此整个人彻底沉沦。

我们这个家，也就真的散了。

“妈……”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妈，你……你要去哪？”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背对着我，肩膀开始轻微地耸动起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想把散落一地的东西塞回去，可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塞不进去。

最终，她放弃了，就那么蹲在那里，把脸埋进臂弯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

“小帆……妈没用……妈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泪流满面，“你爸他……他在厂里就是个笑话！

别人都升了级，加了薪，就他……就知道守着那些破图纸，当他的‘杨工’！

谁看得起他？

咱们娘俩跟着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杨工”。

这个带着一丝尊重和技术意味的称呼，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讽刺。

在一切向钱看的八十年代末，一个只会钻研技术、不懂人情世故的工人，就是“废柴”的代名词。

我看着母亲绝望的眼泪，看着那散落一地的行李，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不！

不能这样！

前世我无力改变，但这一次，我回来了！

我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庭破碎的八岁孩童，我的灵魂里装着对未来几十年的认知，更装着对父亲才华的深刻理解，以及无尽的悔恨！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母亲面前。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用那双属于孩童的、却燃烧着成人灵魂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妈，我们不走。”

妈妈愣住了，似乎被我异乎寻常的冷静震慑住了。

我伸出小手，指向窗外。

窗外，是筒子楼对面那间永远亮着昏黄灯光的公共水房，再远处，是笼罩在暮色里的、庞大的红星机械厂厂区轮廓。

“爸爸不是废柴。”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只是……只是需要一次机会。”

“而我们，需要给他这次机会。”

妈妈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

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传来的、模糊的《新闻联播》片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