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雨巷鹭城的梅雨季像是被泡发了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呼吸都裹着化不开的潮气。
雨丝细得近乎无形，却能钻过窗棂的缝隙、木门的拼缝，悄没声儿地在墙根积起水洼，再把那股子霉味——混着老木头腐烂的酸气、墙角苔藓的腥气、甚至远处河涌飘来的水腥气——一并推到巷子里每一个人鼻尖下。
“三棵树”巷是这股霉味的重灾区。
名字里带“树”，可巷子里连棵像样的灌木都没有，只有两侧歪歪扭扭的木板房挤得密不透风。
最老的那间木板房，房檐的木梁己经发黑，几处地方用铁丝捆着，防止被风雨吹塌；木板之间的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下雨时便淅淅沥沥地漏雨，房主在屋里接了七八个搪瓷盆，“嘀嗒、嘀嗒”的声响从早到晚，像永不停歇的钟摆。
墙面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苔藓，手摸上去滑腻腻的，能蹭下一手深绿的汁水，连阳光都绕着这巷子走——早上东边的太阳被高楼挡着，下午西边的光线又被对面的木板房截住，整座巷子常年浸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连空气都比别处凉几分。
劣质烟草的味道是巷子里另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
总有些闲散的男人蹲在自家门口，卷一支粗劣的烟，烟丝里混着碎纸，点燃时冒出呛人的黑烟，吸一口能咳半天。
隔夜馊水的味道更首白，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一个破木桶，装着吃剩的饭菜，梅雨一泡，桶沿上爬满了细小的蛆虫，味道能飘出半条巷子。
阴沟就藏在巷子中间的石板下，石板缝里偶尔会渗出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臭味，尤其到了傍晚，那味道能把人顶得后退三步。
陈默缩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后背贴着冰凉的门板。
门板是母亲在世时换的，如今边缘己经朽了，手指抠上去能捏下细碎的木屑。
他没敢把门完全打开，只留了一道指宽的缝，眼睛凑在缝上，盯着外面的雨。
雨不大，却密得像一张网，把整个巷子都罩在里面。
落在石板路上的雨珠，砸出一个个细小的水花，很快便汇成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
路灯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灯杆上锈迹斑斑，灯泡外面蒙着一层灰，亮起来时像一团被打湿的黄纸，勉强能照亮脚下三尺的地方。
路面早被踩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里积着水，有人走过时，“咕叽”一声，泥水便溅到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
一阵风裹着雨吹过来，陈默下意识地往门后缩了缩。
风里的霉味更重了，还混着隔壁王婶家飘来的、没煮熟的红薯味——王婶家每天只煮一顿饭，中午煮一锅红薯，娘俩分着吃，下午便再没动静。
他的喉咙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比外面更暗。
唯一的窗户朝着巷子的背阴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还裂了一道缝，用塑料布糊着，光线根本透不进来。
陈默得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
正中间是一张瘸了腿的木桌，桌腿用三块砖头垫着，砖头是湿的，桌腿与砖头接触的地方，己经霉出了一圈黑印。
桌子的桌面坑坑洼洼，有几道很深的划痕，是去年父亲陈老蔫输了钱，用菜刀砍出来的。
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一个漏了底的麻袋，里面装着几个空酒瓶；一把断了柄的竹扫帚，竹枝己经发黄；还有几件陈默穿小了的衣服，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旧木箱上。
木箱是母亲的陪嫁，现在成了陈默唯一的“衣柜”。
这些杂物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像是被雨水泡了十几年，闻着让人心里发闷。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窝棚，勉强能遮风挡雨，却留不住一点暖意。
陈默的目光落在桌子中央那个空荡荡的酒瓶上。
酒瓶是玻璃的，标签早就翘了边，上面的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点暗红色的酒渍，像干涸的血。
这是父亲陈老蔫昨晚留下的最后一点“口粮”——昨天傍晚，陈老蔫不知道从哪儿摸来几块钱，买了这瓶劣质白酒，坐在桌子旁喝到半夜，酒瓶空了，人也醉了，骂骂咧咧地摔了个杯子，然后摔门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陈默伸手碰了碰酒瓶，玻璃是凉的，瓶底还沾着一点酒渣。
他想起母亲在世时，总把父亲的酒瓶藏起来，说“喝多了伤身子”，可父亲总能找出来，然后两个人就会吵架，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吼声，在那时的梅雨季里，比雨声还让人难受。
八岁那年的梅雨，母亲就是在这样的争吵后病倒的，躺在那张旧木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最后连呼吸都没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陈默守在床边，看着母亲的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攥着一块没来得及给陈默的糖。
从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人管父亲喝酒了。
陈默今年十六岁，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矮，可瘦得厉害。
身上穿的那件蓝色工装褂，是码头一个工人送的，明显大了一号，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肩膀更窄了。
他的胳膊细得像麻杆，手腕处能清晰地看到凸起的骨头，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是捡垃圾时被玻璃划的。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脸色有些蜡黄，颧骨微微凸起，嘴唇总是干得脱皮，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沉静。
他习惯了沉默。
在学校里，他很少说话，因为同学们会笑他身上的霉味，笑他总是穿不合身的衣服；在家里，他更没什么话可说，父亲要么醉着，要么赌着，要么就是在发脾气，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
久而久之，他便把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只靠眼睛看——巷子里谁家夫妻又吵架了，女人的哭声里带着摔碗的脆响；哪个小贩缺斤短两，给客人称菜时偷偷把秤杆压下去；赌档门口放风的混混几点换班，换班时会叼着烟在巷口转三圈……这些细微末节，都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清清楚楚。
比如现在，他从门缝里看到，巷口那个卖香烟的老头，正把烟摊往屋檐下挪——那老头每天中午都会来，用一块木板当摊子，摆着几包廉价香烟，今天雨大，他肯定要提前收摊。
还有隔壁的王婶，刚才从门口经过，手里攥着一个布包，脚步匆匆，应该是去菜市场捡别人扔掉的菜叶子——王婶每天下午都会去，晚了就被别人捡光了。
陈默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三个冰冷的硬币，是他昨天帮码头卸了半天货换来的。
硬币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的国徽都模糊了，揣在口袋里，能清楚地感觉到硬币的棱角硌着腿。
昨天下午，他跟着一群大人，扛着沉重的麻袋，从货船上卸到仓库里，麻袋上的麻绳勒得肩膀发红，卸完货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工头给了他五毛钱，他买了两个馒头，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藏在木箱里，准备今天当午饭。
这三个硬币，他本来想攒着，等攒够了买一斤米，煮点稀粥喝——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
可现在，他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粗野的叫骂和兴奋的吆喝，像一群乌鸦在叫。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是疤脸开的那个地下赌档开张了。
疤脸是这一片的地头蛇，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是他的标志，刀疤颜色很深，像一条蚯蚓爬在脸上。
据说那道疤是在一次帮派火并中留下的，当时疤脸被人砍了一刀，差点死了，后来他找了个机会，把砍他的人打断了腿，从此没人再敢惹他。
他的赌档开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仓库的门用厚厚的帆布帘子挡着，帆布上沾着油污和霉斑，还破了几个洞，从洞里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每天下午，赌档都会开张，来的都是附近的底层混混、失业工人，还有陈老蔫这种赌鬼。
他们揣着皱巴巴的零钱，钻进帆布帘子后面，在烟雾缭绕的仓库里，围着几张破桌子，掷骰子、推牌九，赢了就吆喝着买酒喝，输了就骂娘、摔东西。
帆布帘子后面的声音，隔着半条巷子都能听到——骰子落在瓷碗里的“哗啦啦”声，拍桌子的“砰砰”声，还有人的吼叫声、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脏水。
陈默知道，父亲肯定又在那里。
陈老蔫是鹭城有名的烂赌鬼，绰号“陈输光”，不管手里有多少钱，最后都会输在赌桌上。
母亲在世时，家里还有点积蓄，后来被陈老蔫一点点输光了；母亲的首饰，他也偷偷拿去当了，换成钱去赌；甚至连家里的木凳、铁锅，只要能换钱的，他都拿去赌了。
现在家里除了那张瘸腿的桌子和那个旧木箱，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陈默想起上次，父亲输光了钱，半夜回到家，找不到钱，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当时父亲醉醺醺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墙上，拳头差点落在他脸上。
陈默躲了过去，父亲没打到人，更生气了，抓起桌子上的空酒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陈默的胳膊上，划出一道小口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父亲看着他胳膊上的血，愣了一下，然后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首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现在，父亲肯定又在赌桌上输光了钱，要是找不到钱翻本，回来肯定会发疯。
陈默的胳膊下意识地蹭了蹭，那里的疤己经淡了，可想起当时的疼，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湿气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他不能坐以待毙——如果父亲真的输光了，回来找不到钱，说不定会把他藏在木箱里的那个馒头也抢走，甚至会把他攒的这三个硬币也拿去赌。
他得去看看，看看父亲是不是还在赌，看看他手里还有没有钱。
陈默推开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探头看了看，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香烟的老头还在收拾摊子，王婶应该还在菜市场没回来。
他把木门轻轻带上，脚步放得很轻，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尽量避开积水的地方，可还是免不了“咕叽”一声，泥水溅到了裤腿上，凉丝丝的。
雨丝落在脸上，有点痒，陈默抬手擦了擦，手背上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沿着巷子往里走，越靠近赌档，里面的声音就越清晰——骰子的“哗啦啦”声、人的吆喝声，还有烟味，顺着风飘过来，呛得他鼻子发酸。
帆布帘子旁边，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都是疤脸的手下。
一个留着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劣的金属链子；另一个脸上有颗黑痣，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
他们靠在墙上，眼睛盯着来往的人，谁要是想进赌档，他们就会先搜身，怕有人带警察来。
陈默不敢靠太近，躲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梧桐树后面。
梧桐树的树干己经空了，树皮剥落，上面也爬满了苔藓。
他从树干后面探出头，看着帆布帘子，心里又怕又急——他不知道该怎么进去，也不知道进去后该怎么办。
雨丝细得近乎无形，却能钻过窗棂的缝隙、木门的拼缝，悄没声儿地在墙根积起水洼，再把那股子霉味——混着老木头腐烂的酸气、墙角苔藓的腥气、甚至远处河涌飘来的水腥气——一并推到巷子里每一个人鼻尖下。
“三棵树”巷是这股霉味的重灾区。
名字里带“树”，可巷子里连棵像样的灌木都没有，只有两侧歪歪扭扭的木板房挤得密不透风。
最老的那间木板房，房檐的木梁己经发黑，几处地方用铁丝捆着，防止被风雨吹塌；木板之间的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下雨时便淅淅沥沥地漏雨，房主在屋里接了七八个搪瓷盆，“嘀嗒、嘀嗒”的声响从早到晚，像永不停歇的钟摆。
墙面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苔藓，手摸上去滑腻腻的，能蹭下一手深绿的汁水，连阳光都绕着这巷子走——早上东边的太阳被高楼挡着，下午西边的光线又被对面的木板房截住，整座巷子常年浸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连空气都比别处凉几分。
劣质烟草的味道是巷子里另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
总有些闲散的男人蹲在自家门口，卷一支粗劣的烟，烟丝里混着碎纸，点燃时冒出呛人的黑烟，吸一口能咳半天。
隔夜馊水的味道更首白，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一个破木桶，装着吃剩的饭菜，梅雨一泡，桶沿上爬满了细小的蛆虫，味道能飘出半条巷子。
阴沟就藏在巷子中间的石板下，石板缝里偶尔会渗出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臭味，尤其到了傍晚，那味道能把人顶得后退三步。
陈默缩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后背贴着冰凉的门板。
门板是母亲在世时换的，如今边缘己经朽了，手指抠上去能捏下细碎的木屑。
他没敢把门完全打开，只留了一道指宽的缝，眼睛凑在缝上，盯着外面的雨。
雨不大，却密得像一张网，把整个巷子都罩在里面。
落在石板路上的雨珠，砸出一个个细小的水花，很快便汇成了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
路灯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灯杆上锈迹斑斑，灯泡外面蒙着一层灰，亮起来时像一团被打湿的黄纸，勉强能照亮脚下三尺的地方。
路面早被踩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里积着水，有人走过时，“咕叽”一声，泥水便溅到裤腿上，留下深色的印子。
一阵风裹着雨吹过来，陈默下意识地往门后缩了缩。
风里的霉味更重了，还混着隔壁王婶家飘来的、没煮熟的红薯味——王婶家每天只煮一顿饭，中午煮一锅红薯，娘俩分着吃，下午便再没动静。
他的喉咙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屋里比外面更暗。
唯一的窗户朝着巷子的背阴处，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还裂了一道缝，用塑料布糊着，光线根本透不进来。
陈默得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
正中间是一张瘸了腿的木桌，桌腿用三块砖头垫着，砖头是湿的，桌腿与砖头接触的地方，己经霉出了一圈黑印。
桌子的桌面坑坑洼洼，有几道很深的划痕，是去年父亲陈老蔫输了钱，用菜刀砍出来的。
墙角堆着些破烂杂物：一个漏了底的麻袋，里面装着几个空酒瓶；一把断了柄的竹扫帚，竹枝己经发黄；还有几件陈默穿小了的衣服，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旧木箱上。
木箱是母亲的陪嫁，现在成了陈默唯一的“衣柜”。
这些杂物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像是被雨水泡了十几年，闻着让人心里发闷。
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窝棚，勉强能遮风挡雨，却留不住一点暖意。
陈默的目光落在桌子中央那个空荡荡的酒瓶上。
酒瓶是玻璃的，标签早就翘了边，上面的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点暗红色的酒渍，像干涸的血。
这是父亲陈老蔫昨晚留下的最后一点“口粮”——昨天傍晚，陈老蔫不知道从哪儿摸来几块钱，买了这瓶劣质白酒，坐在桌子旁喝到半夜，酒瓶空了，人也醉了，骂骂咧咧地摔了个杯子，然后摔门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陈默伸手碰了碰酒瓶，玻璃是凉的，瓶底还沾着一点酒渣。
他想起母亲在世时，总把父亲的酒瓶藏起来，说“喝多了伤身子”，可父亲总能找出来，然后两个人就会吵架，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吼声，在那时的梅雨季里，比雨声还让人难受。
八岁那年的梅雨，母亲就是在这样的争吵后病倒的，躺在那张旧木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最后连呼吸都没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陈默守在床边，看着母亲的眼睛慢慢闭上，手里还攥着一块没来得及给陈默的糖。
从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没人管父亲喝酒了。
陈默今年十六岁，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矮，可瘦得厉害。
身上穿的那件蓝色工装褂，是码头一个工人送的，明显大了一号，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显得肩膀更窄了。
他的胳膊细得像麻杆，手腕处能清晰地看到凸起的骨头，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是捡垃圾时被玻璃划的。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脸色有些蜡黄，颧骨微微凸起，嘴唇总是干得脱皮，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沉静。
他习惯了沉默。
在学校里，他很少说话，因为同学们会笑他身上的霉味，笑他总是穿不合身的衣服；在家里，他更没什么话可说，父亲要么醉着，要么赌着，要么就是在发脾气，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
久而久之，他便把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只靠眼睛看——巷子里谁家夫妻又吵架了，女人的哭声里带着摔碗的脆响；哪个小贩缺斤短两，给客人称菜时偷偷把秤杆压下去；赌档门口放风的混混几点换班，换班时会叼着烟在巷口转三圈……这些细微末节，都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清清楚楚。
比如现在，他从门缝里看到，巷口那个卖香烟的老头，正把烟摊往屋檐下挪——那老头每天中午都会来，用一块木板当摊子，摆着几包廉价香烟，今天雨大，他肯定要提前收摊。
还有隔壁的王婶，刚才从门口经过，手里攥着一个布包，脚步匆匆，应该是去菜市场捡别人扔掉的菜叶子——王婶每天下午都会去，晚了就被别人捡光了。
陈默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三个冰冷的硬币，是他昨天帮码头卸了半天货换来的。
硬币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的国徽都模糊了，揣在口袋里，能清楚地感觉到硬币的棱角硌着腿。
昨天下午，他跟着一群大人，扛着沉重的麻袋，从货船上卸到仓库里，麻袋上的麻绳勒得肩膀发红，卸完货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工头给了他五毛钱，他买了两个馒头，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藏在木箱里，准备今天当午饭。
这三个硬币，他本来想攒着，等攒够了买一斤米，煮点稀粥喝——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
可现在，他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粗野的叫骂和兴奋的吆喝，像一群乌鸦在叫。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是疤脸开的那个地下赌档开张了。
疤脸是这一片的地头蛇，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是他的标志，刀疤颜色很深，像一条蚯蚓爬在脸上。
据说那道疤是在一次帮派火并中留下的，当时疤脸被人砍了一刀，差点死了，后来他找了个机会，把砍他的人打断了腿，从此没人再敢惹他。
他的赌档开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仓库的门用厚厚的帆布帘子挡着，帆布上沾着油污和霉斑，还破了几个洞，从洞里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每天下午，赌档都会开张，来的都是附近的底层混混、失业工人，还有陈老蔫这种赌鬼。
他们揣着皱巴巴的零钱，钻进帆布帘子后面，在烟雾缭绕的仓库里，围着几张破桌子，掷骰子、推牌九，赢了就吆喝着买酒喝，输了就骂娘、摔东西。
帆布帘子后面的声音，隔着半条巷子都能听到——骰子落在瓷碗里的“哗啦啦”声，拍桌子的“砰砰”声，还有人的吼叫声、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脏水。
陈默知道，父亲肯定又在那里。
陈老蔫是鹭城有名的烂赌鬼，绰号“陈输光”，不管手里有多少钱，最后都会输在赌桌上。
母亲在世时，家里还有点积蓄，后来被陈老蔫一点点输光了；母亲的首饰，他也偷偷拿去当了，换成钱去赌；甚至连家里的木凳、铁锅，只要能换钱的，他都拿去赌了。
现在家里除了那张瘸腿的桌子和那个旧木箱，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陈默想起上次，父亲输光了钱，半夜回到家，找不到钱，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当时父亲醉醺醺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墙上，拳头差点落在他脸上。
陈默躲了过去，父亲没打到人，更生气了，抓起桌子上的空酒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陈默的胳膊上，划出一道小口子，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父亲看着他胳膊上的血，愣了一下，然后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首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现在，父亲肯定又在赌桌上输光了钱，要是找不到钱翻本，回来肯定会发疯。
陈默的胳膊下意识地蹭了蹭，那里的疤己经淡了，可想起当时的疼，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湿气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他不能坐以待毙——如果父亲真的输光了，回来找不到钱，说不定会把他藏在木箱里的那个馒头也抢走，甚至会把他攒的这三个硬币也拿去赌。
他得去看看，看看父亲是不是还在赌，看看他手里还有没有钱。
陈默推开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探头看了看，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卖香烟的老头还在收拾摊子，王婶应该还在菜市场没回来。
他把木门轻轻带上，脚步放得很轻，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尽量避开积水的地方，可还是免不了“咕叽”一声，泥水溅到了裤腿上，凉丝丝的。
雨丝落在脸上，有点痒，陈默抬手擦了擦，手背上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沿着巷子往里走，越靠近赌档，里面的声音就越清晰——骰子的“哗啦啦”声、人的吆喝声，还有烟味，顺着风飘过来，呛得他鼻子发酸。
帆布帘子旁边，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都是疤脸的手下。
一个留着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劣的金属链子；另一个脸上有颗黑痣，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
他们靠在墙上，眼睛盯着来往的人，谁要是想进赌档，他们就会先搜身，怕有人带警察来。
陈默不敢靠太近，躲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梧桐树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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