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笔，竟有些无措。
“怎么写？”
她重复了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别写那些虚头巴脑的！
什么‘沉痛悼念’、‘一生奉献’、‘音容宛在’……听着就让人起腻！”
她猛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好一会儿才平息，喘着气，目光却更加灼人。
她伸手，颤巍巍地从床头抽屉深处摸索出一张边角磨损、颜色发黄的老照片，递到我眼前。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老式工装的年轻姑娘，并肩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下，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纸面。
左边那个梳着两条粗辫子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苏曼年轻时的影子。
“看见没？”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用力戳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写这个！
写她！
写她年轻那会儿在厂里食堂，饿得前胸贴后背，趁大师傅转身，眼疾手快偷揣了两个大肉包子！
油都透到工装口袋上了，被车间主任逮个正着，罚扫了一个月女厕所！”
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浑浊的眼睛里竟跳跃起久违的、属于少女时代的狡黠火光，“写她后来胆子大了，敢把食堂整笼的馒头‘不小心’碰翻在地，滚得全是灰，工友们骂骂咧咧，她躲在人堆里憋笑憋得肚子疼！”
我握着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这与我听过的、写过的任何一份讣告都截然不同。
没有哀荣，没有颂德，只有赤裸裸的、带着烟火气和劣迹斑斑的真实人生。
“还有，”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像骤然沉入冰冷的水底，眼中的火光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写她恨一个人。
恨了整整三十年。
一个叫林建国的男人。”
这个名字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淬了毒的恨意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写他当年怎么花言巧语哄骗了她，写他怎么在她怀了孩子、满心欢喜筹备婚事的时候，卷走了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跟着别的女人跑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信！
连一封绝情的信都没留！”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身上薄薄的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濒死的鸟爪。
那巨大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让病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更加凝滞沉重。
“苏奶奶……”我放下笔，想安抚她汹涌的情绪。
“写！”
她猛地打断我，那只攥着被单的手突然抬起，死死抓住我的手腕。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像一把冰冷的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是回光返照的火焰，也是被遗弃在漫长岁月荒野中累积的、无法消解的怨毒，“一个字都不许漏！
写她的恨！
写她的悔！
写她的蠢！
这才是我！
这才配写在纸上，烧给我自己看！”
那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像一道冰冷沉重的铁箍，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传递着她生命深处最后的不甘与灼痛。
我无法挣脱，只能点头，重新拿起笔，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沙沙作响。
那些带着泥土腥气、沾着油污和血泪的往事，随着她时而清晰、时而断续、夹杂着剧烈咳嗽和沉重喘息的叙述，艰难地流淌出来。
吗啡泵每隔一段时间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药物注入她枯竭的血管，短暂地抚平剧痛的褶皱，让她得以在混沌的间隙，继续挖掘记忆深处早己结痂或仍在流脓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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