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西洲(未竟之渡)全本免费在线阅读_(未竟之渡)完结版免费在线阅读

民国二十五年春，苏州城外的梨花开得发苦。不是那种甜腻的香，是寒香，

是攒了一整个寒冬的冷气，都沁在单薄的花瓣里，风过处，扑簌簌地落，

沾在行人的发间、肩头，凉意浸骨，像无端的泪。苏锦书抱着用牛皮纸仔细裹好的教案，

踏着青石小径往女子师范学堂走。鞋底是薄了些，碾过满地落英，

发出一种细碎而持续的“窸窣”声，仿佛正将什么陈年旧梦，一点点踩得支离。

她是这所学堂新聘的国文教员，刚从北平求学归来不久，暂居在观前街的姑母家中。

姑母今晨在灶间，一边看着小火慢炖的桂花糖粥，一边似无意又似有意地絮叨：“锦书，

你年纪不小了，你阿爹去得早，你的婚事……你表兄那边，前日又托人捎信来了，

问你的归期。”话里话外，是抹不去的催促，还有那桩自小就悬在头顶的婚约，沉甸甸的，

压得她心头窒闷。教案里，小心地夹着一页裁下来的《新青年》，上面用“苏西洲”的化名，

刊登着她的一组旧体诗《西洲旧事》。

纸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那是她唯一能悄然安放悸动心魂的角落。今日讲堂上，

她要讲的是《诗经·邶风》中的《击鼓》。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死生契阔”四字，

粉笔“啪”地一声断了，半截掉在地上，碎成几段，白色的粉末沾了她蓝布旗袍的袖口，

星星点点，如同凝霜。“同学们可知，这‘死生契阔’的下一句是什么？”她话音未落，

一个清朗而带着些许异样腔调的男声，自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响起：“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抬眼望去。那是沈聿白。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浅灰色西装，

膝上摊开的并非国文教材，而是一本线装的《庄子》。阳光透过窗棂，

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袖口露出的一截银表链，偶尔一闪，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后来她才知晓，他是替他那患有痛风之疾、却又附庸风雅的舅父前来听课的。

可他却来得比所有学生都早，每一次，带的书都不同：有时是《楚辞》，

有时是《陶庵梦忆》，有一回，竟是一本羊皮封面、烫金文字的《神曲》。

当她讲到“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时，他忽地低下头，用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低低吟诵了几句，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恰好在她心弦拨动的瞬间，落了下来。放学后，

她在学堂外的老槐树下叫住他。槐花正盛，细碎的花瓣落了他满肩。“沈先生，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您其实不必次次都来。

”他从浓密的树影下踱步而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温和的笑意，“学费是早已交了的，

苏老师。”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而且，您讲解‘南风知我意’时，

眼里……有西洲的月光。”她心中猛地一颤。那是她《西洲旧事》组诗里最末一首，

也是最隐晦的一首，他竟读了，还读懂了。自此，他便常常“顺路”送她回姑母家。

总是经过那座古老的宝带桥。他常会在桥中央停下，倚着石栏，看桥下汩汩的流水，

说：“这水向东，流经上海，再往北，便能到北平。”她知道，

他是北平研究院的助理研究员，专攻古代天文学，研究的是唐代浑天仪与西域星象的关联。

他的书桌上，总是摊满了绘着星图的草稿。有一次，她偶然瞥见他论文中的一处脚注，

便指着说：“此处引用的《开元占经》，似乎该用明代抄本，你引的这版宋刻本，

缺了‘西域星官’那一段。”他闻言，眼睛骤然亮了起来，那光芒，

竟比案头的台灯还要灼热几分，仿佛在无垠的星海中，终于寻到了指引方向的北极星。

那个初夏的夜晚，闷热而漫长。在他舅父那间堆满书籍和古玩的书房里，

他们从张衡的浑天仪，谈到伽利略的望远镜；从古老的《周髀算经》，聊到哥白尼的日心说。

窗外卖茉莉花的吆喝声早已歇了，只剩下不知名的虫鸣，断断续续。她熬得双眼泛红，

指尖捧着早已冷透的茶盏，他忽然伸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那掌心是滚烫的。“锦书，

”他的声音因熬夜而有些沙哑，“跟我去北平吧。”窗棂外，依稀透进晨曦的微光，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茉莉的余香，那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令人心慌的甜腻。

她猛地想起清晨姑母塞给她的那封信——表兄从杭州寄来的，信里照例夹着几片当归，

言辞恳切，说着母亲的咳疾又重了几分，盼她能早日回杭，完成婚约。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兄，

如今在杭州做着安稳的郎中，每月寄来的家信中，总不忘附上几句养生之道，“春日肝火旺，

宜饮菊花茶”。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

指尖残留的温热，像烙印。“聿白，”她垂下眼睫，不敢看他，“我不能。

”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滑下些许，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那簇因畅谈学问而燃起的亮光，

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被浓重的失落覆盖，如同星辰被无边的乌云吞噬。

他离开苏州那日，天空飘起了绵绵的细雨。雨丝细密如织，敲打在油纸伞面上，

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没有去码头送行，只独自一人留在西厢房，

整理他遗留下的那些笔记和书册。在《庄子·逍遥游》那一卷中，她发现了一张夹着的便笺。

墨迹被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晕开了一些，

字迹略显模糊：“锦书——或许我们都如同蜉蝣，寄生于天地，活不过一个短暂的黄昏。

但遇见你之后，我方知晓，这世间确有些鸟儿，

是注定无法被牢笼困住的——只因它们的羽翼之上，沾染着来自遥远星河的辉光。

”她将这张薄薄的纸笺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暖。就在这时，

堂屋里传来姑母与人低语的声音，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听沈家来送行的人说，

沈二公子下个月回到北平，便要同沪上赵家的小姐正式订婚了。门户相当，

真是天作之合……”民国二十八年春昆明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苏锦书随着流亡的师生们，一路颠沛，

最终落脚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仍旧教授国文。所谓的教室，是借用的一座旧祠堂的偏殿，

屋顶漏雨的地方用茅草勉强盖着，黑板则是用锅底灰混合着不知名的胶质，

刷在一块破旧的木板上制成的。这一日，她正讲到《古诗十九首》中的“同心而离居，

忧伤以终老”，空袭警报毫无预兆地凄厉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划破了暂时的宁静。

学生们早已习惯，动作迅速地收拾起书本纸笔，有序而匆忙地向防空洞转移。

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望着窗外灰败的天空，想起三年前在苏州的课堂上，

也有人曾与她低声探讨过这句诗，那时他说：“离居或许无奈，但更可怕的，

是心意在这离乱中，渐渐消散了。”防空洞里阴暗而潮湿，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硝磺的气息，直冲鼻腔。她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

批改着学生的作文。忽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用带着磁性的英语，

缓缓吟诵起诗句：“在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发现自己在幽暗的森林里迷失了正路……”她猛地抬起头。逆着洞口那片模糊的光亮，

一个披着英式风衣的挺拔身影，正弯腰钻进来。依旧是金丝眼镜，

只是镜框换成了更沉稳的黑色，鬓角处，竟已悄然添了几缕与她记忆中不符的白发。

是沈聿白。“锦书？”他举着一盏光线昏黄的马灯，一步步走近。

灯光在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朦胧的光晕，那些微尘如同金色的粉末，

在他沾染了风尘的衣肩上飞舞。她握着红色钢笔的手一颤，一滴殷红的墨水滴落在作文本上，

迅速泅开，像一颗骤然碎裂的血珠。“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简单解释，

是奉命护送北平研究院一批重要的天文仪器和古籍南迁。

那些装着青铜浑天仪碎片和珍贵文献的木箱，此刻就深埋在防空洞的角落里，

与他以私人名义托运的、据说被海关扣下的几十箱丝绸货物挤在一处。她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扶着她胳膊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套着一枚样式简洁的素圈戒指，

金属的表面，已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你……成家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转动了一下那枚戒指，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去年的事。家父定的，

沪上赵家的女儿。”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一声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

震得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展开风衣，将她整个头顶护住。

这个过于熟悉的保护姿态，让两人都愣住了——恍然间，

仿佛又回到了苏州城那个细雨绵绵的午后，他也是这样，用西装为她挡去风雨。只是这一次，

她清晰地闻到他风衣上沾染的、不属于他的气息——那是一种浓郁的、来自异域的香水味，

绝非她素日喜爱的清雅茉莉。警报解除后，他执意送她回西郊那片临时搭建的教员宿舍。

路过翠湖时，但见湖水泛着一种浑浊的灰绿色，沿湖岸密密麻麻搭满了逃难而来的棚户，

孩子们衣衫褴褛，在春寒中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破旧单薄的棉絮里。“这些孩子，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夜里冻得睡不着，

就聚在一起背诵《滕王阁序》……声音抖得厉害。”他停下脚步，望着那片凄凉的景象，

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道：“我私人名义托运的那三十箱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