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子还摊开着，纸页上是她凌晨写下的字——“七月十一日晨，石冬青归，子失踪，谎言败露，驱逐出门。”
墨迹干了，像一道刻进纸里的判决。
窗外天光渐渐亮起来，灰白的光线落在桌角那条小孩裤子上。
裤脚沾的泥点己经发暗，补丁上的黄花绣线在微光中泛着旧色。
她没再碰它，只是盯着门的方向。
院门响动的时候，太阳刚爬过屋檐。
脚步声踉跄，带着酒气撞进院子。
木门被推开，石冬青歪着身子进来，脸上泛红，眼白里布满血丝。
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拎着个空酒瓶，指节发青。
林半夏站起身，没说话。
他看见她，愣了一下，酒意似乎散了些。
“你还没睡？”
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塞了灰。
“等你回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停在桌子边，“我问你最后一次，小石头在哪。”
石冬青把酒瓶往条凳上一放，发出闷响。
他低头解工装扣子，避开她的视线：“说了在城里看病，妈安排的，我能知道那么多？”
“你撒谎。”
她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屋里的杂音，“柴房的草席上有他的头发，蜡笔是他用过的蓝色。
他走的时候连最喜欢的布老虎都没带。
你觉得一个六岁的孩子，会自己同意跟陌生人走？”
“谁说他是陌生人！”
石冬青猛地抬头，“我妈是他奶奶！
白薇也是为他好！”
“白薇？”
林半夏冷笑，“她什么时候成孩子的‘亲人’了？
你送他过去，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讨好你的初恋？”
“你少胡扯！”
他甩手去抓桌上的水杯，杯子翻倒，水淌了一桌。
他不管，仰头喝了一口，又呛出来，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
林半夏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她伸手，一把攥住他胸前的衣领。
指腹触到金属——那枚铃铛还在，锈迹斑斑，挂着根褪色的红绳。
“这个，是不是她送的？”
她盯着他，“你说她‘帮忙照看几天’，可你知道她昨天穿的是什么吗？
左手戴银镯，右手无名指套着戒指。
她根本没打算躲。
她在等你把孩子送去，当见面礼，对不对？”
石冬青猛地抬手想推开她，却被她死死揪住。
他挣扎了一下，发现挣不开，索性咧嘴笑了：“行啊，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她是护士，有经验，能照顾孩子。
你呢？
整天看书、记账，你能给他什么？”
“我能给他妈。”
她声音低下去，却更稳，“你把他送给别人，就为了让她回头看你一眼？
你算什么东西，拿儿子换感情？”
“我他妈也是为他好！”
他吼出这句话，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以为这日子容易？
我跑车累死累活，你坐家里教几年书，就觉得你清高？
我要是不供她读书，她能当护士？
现在她愿意收留孩子，是给孩子机会！”
“机会？”
林半夏松开他的衣领，退后一步，看着他，“你有没有问过孩子愿不愿意？
他夜里惊醒，喊的是谁的名字？
他发烧时攥着的是谁的手？
你口口声声为他好，可你连他怕黑都不敢承认！”
石冬青喘着气，抬手摸了下右耳的伤疤。
动作顿住，眼神闪了闪。
林半夏盯着他，一字一句：“你要是现在不说实话，我就去派出所报案。
拐卖亲生子女，够你蹲几年。”
“你敢！”
他瞪眼，“那是我家的事，轮得到你报警？”
“从今天起，他只认一个妈。”
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记事本，翻开一页，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周大勇、王德发、孙秀云，我都联系过了。
白薇诊所上个月进了三批过期药，你们车队运的货单我也拿到了。
你要脸，我就撕给你看。”
石冬青脸色变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嘴唇抖着：“你……你查这些干什么？”
“我在告诉你，我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女人了。”
她合上本子，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最后问一次，他在哪。”
屋里静了几秒。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纸角。
石冬青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难听。
“行，你赢了。
我告诉你——人就在城西，白薇租的那间两居室。
她昨天接的，说是先适应几天。
你要去找，尽管去。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己经去办领养手续了。”
林半夏浑身一震。
“她说得对，孩子跟着她，才有前途。”
他抬起眼，竟有几分得意，“你一个离婚女人，靠什么养他？
种地？
榨油？
笑话。
等法院判下来，你就知道了。”
她没动，也没出声。
石冬青以为她怕了，伸手去拿桌上的车钥匙。
他刚碰到金属，手腕突然被抓住。
力道大得惊人。
她另一只手迅速抽走钥匙，攥进掌心。
钥匙齿硌着皮肤，发疼。
“你干什么！”
他挣扎。
林半夏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刚才那个人：“你说我把孩子送人？
好。
从今天起，我不只是他妈——我是他唯一的靠山。”
她松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浅紫色衬衫袖口有些皱，但她没去整理。
记事本被她夹在腋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钥匙。
石冬青揉着手腕，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你……你真敢去闹？”
“不是去闹。”
她抬头，目光首首刺过来，“是去把他带回来。”
他愣住，随即嗤笑：“你一个人？
去抢孩子？
你不怕她报警？
不怕我告你绑架？”
“我怕。”
她点头，“我怕他晚上哭没人哄，怕他吃饭挑食没人管，怕他耳朵不舒服却不敢说。
但我更怕的，是你这种男人，把自己的私欲当成‘为他好’。”
她绕过他，走向院门。
“你站住！”
他在后面喊，“你出去就是自找麻烦！
你斗不过她们！”
林半夏停下，背对着他。
“你忘了是谁娶的你！”
他声音拔高，“你爹欠的债，是我家还的！
你早该认命！”
她缓缓转过身。
“认命？”
她嘴角动了动，“我十五岁开始教书，十八岁嫁你，二十八岁才发现，命从来不是别人给的。”
她一步步走回来，站到他面前，举起手中的钥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这辆车，是你妈配的。
这钥匙，是你随手扔在桌上的。
可现在，它在我手里。”
她盯着他，“明天这个时候，我会站在白薇门口。
如果你还想见儿子，就来赎你的错。
如果不想——”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去。
“那就永远别再见了。”
说完，她转身朝院外走。
石冬青冲上来想拦，却被她猛地一推。
他踉跄几步，撞在门框上。
等他站稳，只见她己站在院门口，阳光照在她肩上，衬得那件浅紫色衬衫有些发亮。
“林半夏！”
他吼，“你要是敢动孩子，我跟你没完！”
她没回头，手握紧钥匙，指节泛白。
院外传来一阵摩托车驶过的声响，远处狗叫了两声。
她迈出门槛，脚步没停。
石冬青站在堂屋中央，右手摸着右耳，铃铛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发出一声钝响。
屋内桌上，那条小孩裤子静静躺着，补丁上的黄花线在光下微微反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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