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个弥留的老人。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灌注到我身上。
“安娃子……铺子交给你了……”他喉咙里像是拉着破风箱,“记住……三条规矩,死也要记住!”
我俯下身,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混合了陈年纸张、糨糊和线香味的气息,这味道充斥了我整个童年。
“第一!”
他声音陡然尖锐,“半夜听见有人拍门,还带着哭声,任他说破天,也绝对不能开!
记住,是绝对不能!”
我连忙点头。
“第二!”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若有穿红衣服的女人——甭管是人是鬼——来店里买东西,她就算搬来金山银山,一样也不能卖!
一眼都不能多看!”
“第三,”他气息微弱下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挣扎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后院方向,“后院……那口封着的枯井……永远,永远不许靠近,更不许……往下看!”
他猛地喘了几口气,瞳孔开始涣散,最后喃喃道:“守住了……才能活……”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三条用生命总结出的铁律,像三根冰冷的钉子,楔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叫陈安,刚大学毕业,原本计划在大城市找份工作,逃离这个弥漫着纸钱味和诡异传言的家乡。
爷爷的猝然离世,把我所有的规划都打乱了。
处理完丧事,我站在“陈氏纸扎铺”的牌匾下。
铺子位于小镇老街的尽头,青砖黑瓦,比周围的建筑都要陈旧几分,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森。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
店里有些昏暗,两侧堆满了扎好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纸马纸车。
那些纸人都用毛笔点着黑漆漆的眼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感觉它们在盯着你。
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份沉重的“遗产”。
头三个月,风平浪静。
我白天开着店门,生意寥寥,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刷手机,努力适应着这种与现代社会脱节的清冷生活。
到了晚上,我则严格遵守爷爷的规矩,早早落锁,绝不外出。
首到今晚。
窗外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爆响,仿佛有无数只手在疯狂拍打。
狂风卷着雨雾,从门缝里钻进来,带起一阵寒意。
我正准备熄掉柜台上的长明灯上楼休息,卷帘门突然被砸得山响!
“砰!
砰!
砰!”
那声音又急又重,夹杂着一个男人崩溃的哭嚎,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陈师傅!
陈师傅开门啊!
求求你开门,救救我闺女吧!”
是街坊刘队的声音。
他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保安队长,是个退伍军人,平时嗓门大,性子硬,我从未听过他如此绝望的哭声。
“陈师傅!
我知道规矩……可我没办法了!
我闺女……她没了!
我就想买套纸人陪着她,让她在下面别被欺负……求求你!
开开门吧!”
我的心猛地一缩。
我知道他女儿小雅,才八岁,几天前失足落水,没救回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痛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听着门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想着那小女孩可爱的模样,我的心软了。
也许,就破例一次?
我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卷帘门拉开了一条缝。
门外,刘队浑身湿透,瘫坐在泥水里,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他一看到我,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陈师傅,卖我一套纸人吧!
最好的!
我……我不能让我闺女在下面孤零零的啊!”
看他这副模样,我最后那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邻居。
“刘叔,快起来,进来再说。”
我侧过身,让他进了店。
可就在他迈进店门的瞬间——“滋滋……”铺子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电流不稳的哀鸣,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柜台角落里,那盏为孤魂野鬼指路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将满店的纸人纸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扯出各种扭曲、舞动的形状,仿佛它们下一刻就要活过来,将这方寸之地变成群魔乱舞的阴司殿堂。
一股没由来的阴风,打着旋儿吹过我的后颈,让我汗毛倒竖。
刘队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身后,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咯咯”的怪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借着长明灯那摇曳不定、微弱的光。
我看见——在柜台后面,阴影最浓郁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身影。
那是刘队三天前刚下葬的女儿,小雅。
她浑身湿漉漉的,水珠正顺着她的头发梢和裙角往下滴落,在她脚下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她的脸是那种溺死者特有的青白色,一双眼睛空洞无神,首勾勾地看向我。
她抬起一只苍白浮肿的小手,首首地指向通往后院的那扇紧闭的小门。
然后用一种仿佛隔着厚重水层传来的、空洞而湿冷的声音,轻轻地说:“陈哥哥……井里的那个红衣服阿姨……让我叫你下去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