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婴灵血案明万历二十三年秋,辰州府的雨下得黏腻,像块浸了水的破棉絮,
贴在人骨头缝里凉。我叫沈青,刚从应天府调往沅陵县当捕快,
跟着老捕头李三哥当差未满一月,
就撞上了桩邪到骨子里的案子——周家坳接连丢了三个婴孩,最小的刚满百日,
裹在襁褓里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一声就没了踪影;最大的也才两岁,
据说是在自家院坝里玩泥巴时,被什么东西拖走的,只留下几根灰黄的猴毛,沾在泥巴里,
风一吹就散。“这案子得去周家坳瞧瞧,”李三哥把烟袋锅子在桌沿磕得“砰砰”响,
烟丝沫子混着桌上的茶渍,晕出黑黄的印子,“那坳里有个陈家傩戏班,
三年前瘟疫时救过半个沅陵,现在却透着股子邪性,丢娃的事,十有***跟他们有关。
”我揣着腰刀,跟着李三哥往周家坳赶。从县城到坳子要走三十里山路,西水绕着山根蜿蜒,
水色浊得像掺了墨,浪头卷着腐草和断木,拍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哗啦”的响,
像有人在水下哭。风里裹着股腥气,不是鱼腥味,是腐肉混着湿泥的味道,刮在脸上,
凉得人心里发毛。“三年前那场瘟疫,邪性得很,”李三哥边走边跟我讲,他的声音压得低,
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一开始是城郊的李家村死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浑身发紫,
七窍流血,连郎中都不敢靠近。后来瘟疫传到县城,衙门的人都慌了,有人说要封城,
把染病的人都烧死,是陈老瘴站出来说‘我能救’。”我问:“他怎么救的?”“画符,
”李三哥叹了口气,伸手拨开路边的荆棘,“用朱砂画符,烧成灰兑水,给活人喝,
给死人撒。你别说,还真管用,没几天瘟疫就压下去了。那时候人人都夸他是活菩萨,
可自那以后,周家坳就开始丢婴孩,头一个丢的,就是陈老瘴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自己的娃丢了?就没人怀疑吗?”“怀疑有什么用?
”李三哥瞥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无奈,“他说娃是被狼叼走的,还带着人去山里找,
最后只找着几根猴毛,说是狼窝里的猴留下的。那会儿他刚救了全县人,谁会跟他过不去?
再说,丢娃的都是穷苦人家,没权没势,就算怀疑,也不敢说。”赶到周家坳时,
天已经擦黑。坳口立着座土戏台,夯土砌的台基泡在西水涨上来的水里,
半尺深的水映着台上的桐油灯,光晃悠悠的,把悬在台上的傀儡影子拉得老长,
像活物似的顺着水波往岸上爬。台下挤着二十来个村民,有蹲在草垛上的,有坐在石头上的,
手里攥着啃了一半的红薯或玉米饼,眼睛都直勾勾盯着台上,连我们走近了都没察觉。
“在演《目连救母》,”李三哥压低声音,指了指台上,“陈家班的拿手戏,
听说周三瞎子的傀儡能演得跟真的一样。”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台上看。
戏台左侧的竹椅上坐着个瞎子,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领口还打了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自己缝的。他眼窝陷得深,灰白瞳仁定在半空,
像蒙了层雾,可指间却悬着七根银线,线细得几乎看不见,线尾系着尊三寸来长的紫檀傀儡。
那傀儡是目连僧的模样,脸用朱砂描了眉眼,眉毛细得像发丝,额间点着颗黑痔,
痣的大小正好;手是细竹骨裹着浅黄绢布,布上还绣着小小的莲花纹,指甲涂了层淡红蔻丹,
竟像真人的指甲那样泛着温润的光。瞎子的指尖明明没怎么动,
那傀儡却在灯影里活了——先是翻腕合十,指尖的银线抖得轻,傀儡的衣袖就跟着飘,
像有风拂过;再屈膝躬身,腰杆弯得弧度正好,连衣摆的褶皱都随着动作轻轻晃,
仿佛真有个小和尚站在台上,正对着台下的看客行礼。“这是周三瞎子,陈老瘴的师兄,
”李三哥跟我介绍,声音压得更低,“十年前还能看见,据说画符的手艺比陈老瘴还好,
后来不知怎的就瞎了,倒把悬丝傀儡的手艺练到了极致。你瞧他不用看,
傀儡的每个动作都准得很,连目连僧的悲悯相都演出来了。”台下有人喊:“过奈何桥!
快让目连过奈何桥救母!”喊的是个老妇人,手里攥着个布娃娃,像是替自家孩子求平安。
周三瞎子没应声,指尖突然一挑,银线绷得直,傀儡猛地顿住,头往台后转了半寸,
像是在看什么。我顺着傀儡的方向往台后看。台后立着个竹笼,笼门用粗麻绳捆得紧,
绳子上还系着张黄符,符纸边角卷着,像是用了很久。笼里锁着只白眉老猴,毛是灰黄的,
沾着草屑和泥点,白眉耷拉着,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泛着绿光,像淬了毒的针。
它的爪子枯瘦得像老树枝,指缝里还夹着点暗红的肉丝,不知是啥肉,看着黏糊糊的。
平时这猴总缩在笼角打盹,今儿却扒着竹条往外挣,枯爪伸出竹隙,
直直指着台下最前排的一个妇人。那妇人怀了孕,肚子隆起老高,穿件水红布衫,
在昏暗中格外扎眼,布料是新的,针脚也细,看着像是刚做的。她手里嗑着瓜子,
瓜子壳吐在脚边的草里,动作慢悠悠的,可眼神却时不时往竹笼那边瞟,透着股不安。
“这是陈老瘴的续弦,姓孙,去年刚嫁过来,”李三哥跟我小声说,
“肚子里怀的是陈老瘴的二胎,听说他宝贝得很,连重活都不让她干。”“作孽的畜生!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后台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陈老瘴走了出来,他五十来岁,个子不高,
脸是紫黑色的,像是常年喝朱砂水喝的,颧骨高突,眼窝深陷,眼下的黑青重得像涂了墨。
他腰间挂着个黑布符囊,囊口露出半截黄符,走路时符纸在囊里“沙沙”响,像有虫在爬。
他走到竹笼边,抬脚就往笼门上踹,竹笼晃得厉害,铁丝都弯了,老猴却不躲,反而龇着牙,
露出黄澄澄的牙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儿,像要扑出来咬人。
2 猴影迷踪周三瞎子的盲眼突然动了,灰白瞳仁滴溜溜转了一圈,竟像是能看见东西似的,
声音又轻又冷,像西水的风:“猴儿看见双身子了,要讨‘血食’哩。”这话一出,
台下瞬间静了。孙家媳妇的脸“唰”地白了,攥着瓜子的手紧得指节发白,
连瓜子壳都掉在了地上。她往陈老瘴身后躲了躲,声音发颤,却还强撑着骂:“瞎眼的胡吣!
什么血食?我肚子里是陈家的种,是你未来的小东家!你再胡言乱语,我让老瘴赶你走!
”陈老瘴的脸色沉了下来,瞪了周三瞎子一眼,语气带着警告:“师兄,戏还没演完,
别乱说话吓着人。”说着从符囊里摸出张黄符,指尖沾了点唾沫,往竹笼上一贴。
符纸刚贴上,老猴就像被抽了魂似的,蔫蔫地缩回笼角,只偶尔抬眼瞟一下孙家媳妇的肚子,
眼神里的贪念藏都藏不住。戏接着演,可台下的人都没了兴致。有几个村民偷偷议论,
声音压得低,我凑过去听,断断续续听见“李屠户家的娃”“猴毛”“朱砂味”之类的词。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中年汉子,手里攥着个空了的红薯皮,
他跟我小声说:“前儿张寡妇家的鸡丢了,鸡毛上也有猴爪印,还沾着点红的,
像是血……”孙家媳妇坐不住了,没等戏演到目连过奈何桥,就拎着布裙起身走了。
她走得急,裙摆扫过地上的草,带起几根灰黄的毛,我捡起来一看,是猴毛。
陈老瘴跟在她后面,脚步匆匆的,像是有什么急事,连跟村民打招呼都忘了。
散戏时已近子时,西水的风裹着潮气吹过来,冷得人打哆嗦。李三哥想去找陈老瘴问话,
却看见周三瞎子从竹椅上站起来,不用人扶,脚步稳得很,径直往台后的破庙走。
那只白眉老猴竟也跟着他,竹笼的门不知何时开了,老猴跟在他脚边,像条听话的狗,
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戏台,像是在确认什么。“这瞎子和猴不对劲,”李三哥皱着眉,
把烟袋锅子别在腰上,“咱们跟着瞧瞧,别出声,小心打草惊蛇。”破庙在坳东头,
早就没了香火,庙门是两扇破木板,关不严实,风一吹就“吱呀”响,像是有人在哭。
梁上挂着断了的傩戏悬丝,有的线还缠着蛛丝,沾着灰,垂下来晃悠悠的。
供桌是块裂了缝的老木板,上面摆着半碗馊了的米饭,饭上长了层绿霉,
还有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血,已经干了,发黑。
周三瞎子走到供桌前,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捆细竹骨和几张黄棉纸。
他坐在供桌前的石头上,开始扎纸人。他的手很稳,指尖摸索着竹骨,
把竹骨弯成小人的形状,再用棉线捆紧,动作熟练得很。棉纸裹上去时,
他还会用指甲在纸上划几道痕,像是在画符。我正看得入神,突然看见纸人自己轻轻抖了抖,
像是有风吹过,可庙里的门窗都关着,哪来的风?供桌下的老猴蹲在地上,爪子扒着桌腿,
眼睛盯着庙门,耳朵竖得直,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三年了,血债也该满了。
”周三瞎子突然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却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什么血债?
”李三哥压低声音问我,我摇了摇头——我刚到沅陵,只知道三年前的瘟疫,
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血债。正说着,庙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个瘸腿的汉子,手里提着个灯笼,
灯笼纸是破的,光晃悠悠的,照得他左腿的瘸痕格外明显。他的衣服上沾着泥,
像是刚从田里回来。“这是更夫赵五,住在坳西头,为人老实,就是胆子小,
”李三哥跟我小声说,“他夜里打更时,见过不少坳里的怪事。”赵五看见庙门开着,
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手里还端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像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