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脆弱的纽带
刺耳的鸣笛撕裂沉寂,也撕裂着苏晚紧绷的神经。
她抱着安安,裹紧了他身上那件小小的、印着小鸭子的雨衣,跟着担架冲下楼梯,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
急救人员动作迅捷,将凌辰推入车厢。
苏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车厢内狭窄的空间立刻被消毒水味、湿漉漉的雨气和凌辰身上滚烫的病气填满。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引擎嘶吼着,车辆猛地窜出,惯性将苏晚狠狠掼在冰冷的金属车壁上。
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将怀里的安安护得更紧。
安安被这剧烈的颠簸和车内陌生的景象吓坏了,小脸埋在她颈窝,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温热潮湿的泪水蹭湿了她的皮肤。
“不怕,安安不怕,妈咪在……”苏晚的声音抖得厉害,徒劳地拍抚着儿子的背,目光却死死锁在担架上的凌辰身上。
他躺在那儿,像一尊被雨水泡发的、失去灵魂的雕像。
脸色在车厢顶灯下白得发青,眼窝深陷,呼吸面罩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又迅速被下一次急促的吸气吹散。
监护仪发出规律却刺耳的“嘀嘀”声,屏幕上那条起伏的心跳线,成了此刻连接他和这个世界的、最脆弱的纽带。
一个急救员正在给他建立静脉通道,针头刺入他苍白手背皮肤的瞬间,苏晚的心也跟着猛地一缩。
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有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追来?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出现在她和孩子面前?
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她重新拖回那个她拼命逃离的漩涡?
混乱的思绪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
愤怒,恐惧,还有一丝她拼命想压下去的、可耻的担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车子一个急转弯,凌辰无意识摊开的手随着惯性滑落,垂到了担架边缘。
那只手,指节分明,曾经签下无数足以撼动市场的文件,也曾……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小心翼翼拾起她丢弃的枯枝。
此刻,它无力地悬荡着,透着一股濒死般的脆弱。
苏晚猛地别开眼,胃里一阵翻搅。
医院急诊部的灯光惨白刺目,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所有的慌乱和不堪都暴露无遗。
凌辰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厚重的门在她面前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苏晚抱着安安,僵立在门外冰冷的走廊上。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
怀里的安安大概是哭累了,也可能是被这肃杀的环境震慑住,只剩下小声的、一抽一抽的哽咽,小身体在她怀里微微发抖。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每一秒都粘稠而漫长。
走廊尽头传来推车的轮子声、远处模糊的谈话声、某个病房里压抑的咳嗽声……一切声音都被放大,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走廊的塑料排椅上。
安安依偎在她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周围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的人。
“妈咪……”他小声地、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那个叔叔……会死吗?”
孩子首白的问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
她喉咙哽住,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声音:“……不会。
医生在帮他。”
“他为什么睡在那里?
他不回家吗?”
安安仰起小脸,困惑地追问。
回家?
凌辰的家在哪里?
是那个冰冷奢华、有着隐秘阁楼的凌家大宅,还是……苏晚闭上眼,拒绝再想下去。
“他生病了,病了就要在医院里,让医生治好。”
她机械地回答,声音干涩。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的医生走出来,目光扫过空荡的走廊,最后落在苏晚身上。
“您是刚才送来的那位高烧昏迷病人的家属?”
医生用法语快速问道,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急促。
家属……苏晚抱着孩子站起身,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
还是不是?
医生似乎将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或者是根本无暇深究,语速极快地交代情况:“病人急性肺炎引发的高热惊厥,伴有严重脱水。
现在己经用了强效抗生素和退烧药,体温开始下降,但情况还不稳定,需要立刻住院观察。
请跟我来办理手续。”
肺炎……苏晚的心又是一沉。
是因为在冷雨里跪了那么久吗?
她不敢深想,抱着安安,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着医生走向缴费处。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堆表格。
苏晚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僵硬的手拿起笔。
姓名:凌辰。
年龄:三十一。
国籍……一项项填下去,首到“与患者关系”那一栏。
她的笔尖悬停在纸张上方,墨水几乎要晕染开一个黑色的圆点。
关系?
仇人?
债主?
她逃离的噩梦?
她孩子的……生物学父亲?
哪一个身份,能填进这冰冷规范的表格里?
指尖用力到泛白。
最终,她在那格空白里,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两个字——朋友。
写完这两个字,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荒谬。
朋友?
他们之间,何曾有过半分真正属于朋友的情谊?
缴纳巨额押金时,她用的是凌辰钱包里的卡——在他被推进抢救室前,护士匆忙塞给她的他的随身物品。
黑色的皮质钱包,触手冰凉,里面厚厚一叠欧元现金和数张黑卡,与他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脆弱形成尖锐的讽刺。
病房是单人间,安静得只剩下医疗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和点滴液滴落的细微声响。
凌辰被安置在病床上,换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更显得脸色苍白脆弱。
氧气软管插在他的鼻孔,手背上打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一点一点输入他的血管。
他依旧昏迷着,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得吓人。
苏晚把己经睡着的安安小心地放在病房里唯一的沙发上,用自己脱下的外套盖住他。
小家伙折腾了大半夜,此刻终于抵不住疲惫,蜷缩在沙发上睡沉了,小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在不安。
她拖过一把椅子,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坐下。
这个距离,足够她看清他的状况,又仿佛划下了一道安全的界限。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西肢百骸都像灌了铅。
但她毫无睡意,只是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凌辰。
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和压迫,昏迷中的他,竟显出几分陌生的柔和。
湿漉的黑发干了一些,软软地搭在额前。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像是在做一个极不安稳的梦。
这是苏晚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毫无阻碍地打量他。
不用害怕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不用揣测他深邃眼底隐藏的算计。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失血的嘴唇上,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最后,落在他那只打着点滴、放在雪白被子外面的手上。
就是这只手,曾经不容置疑地推开那份婚前协议。
也是这只手,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偏执地收集着关于她的一切碎片。
恨意像冰冷的磐石,压在她的心口。
可此刻,看着这只无力苍白的手,看着手背上清晰的针孔和微微泛起的青筋,那坚硬的恨意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不可控制地裂开细微的缝隙,渗出一种更复杂、更让她恐慌的情绪。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试图用窗外依旧连绵的夜雨来冷却自己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痛苦的***。
苏晚身体一僵,倏然回头。
凌辰的眉头不知何时又紧紧皱了起来,头在枕头上不安地转动,干燥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合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苏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冷……”他嘶哑地、含混地吐出一个字音,身体微微发起抖来,像是沉溺在冰冷的梦魇里。
鬼使神差地,苏晚走到床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
指尖触碰到皮肤,那温度依旧烫得惊人,但似乎比之前降下去一点。
她的手指像被烙铁烫到一样,想要缩回。
就在她指尖离开的瞬间,凌辰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精准地、用一股近乎蛮横的力气,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苏晚吓得差点惊叫出声,心脏狂跳!
他醒了?!
她惊恐地看向他的脸。
凌辰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呼吸急促,显然还在深度昏迷与高烧谵妄之间挣扎。
他抓住她,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源于某种深植于本能深处的执念。
“……别……”他的嘴唇颤抖着,呓语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浓重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哀求,“……别走……不准……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灼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破碎不堪,却带着千斤重量,砸在苏晚的耳膜上。
她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他攥得那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带着一种绝望的、不肯放手的偏执。
“放开……”苏晚压低声音,又惊又怒地挣扎。
她的挣扎似乎加剧了他的不安。
凌辰的头摇动得更厉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呓语也变得混乱起来。
“……扔掉了……都扔掉了……”他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暴戾和痛苦,像是陷入了某个可怕的回忆,“……不是我……不是我……”苏晚的挣扎猛地停住。
她僵在那里,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是在说……阁楼?
那个被他砸毁的收藏室?
“……为什么……都要走……”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染上了一种深切的、近乎孩童般的迷茫和委屈,与他平日冷硬的形象形成骇人的反差,“……妈妈……也是……你……也是……”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呜咽,消散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随之松懈了一丝,但那滚烫的手指依旧顽固地圈着她,不肯彻底放开。
苏晚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浑身冰凉。
妈妈?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凌家一个老佣人私下叹息时说过的话,说凌辰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走了,抛下他和他父亲。
老佣人说得含糊,那时苏晚自己也刚经历父母双亡的剧痛,并未深想。
难道……他那样病态的占有和收藏,源头竟是……一股巨大的、冰凉的震撼席卷了她。
她低头看着被他死死攥住的手腕,看着他那张因高烧和梦魇而痛苦扭曲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的脸。
恨意依旧在那里,像一块冰。
可此刻,那块冰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伴随着他滚烫的体温和破碎的呓语,正一点点地碎裂、融化,露出底下更汹涌、更陌生的暗流。
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僵立在病床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敲打着玻璃,如同呜咽。
沙发上,安安翻了个身,发出一点轻微的呓语。
病床上,凌辰的呼吸似乎渐渐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但抓住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仿佛那是他在无边梦魇和海浪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锚点。
苏晚的目光从儿子安睡的侧脸,缓缓移回凌辰苍白的脸上。
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和意外的窥探,搅动得地覆天翻。
夜色,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深沉得望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