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川把冲锋衣的帽子压到眉棱,只露出一双极黑的眼睛——那双眼在暗处能分出十三种灰度,是发丘沈家仅剩的“夜眼”。
他贴着顺城巷的影子走,每一步都踩在上一代踩出的旧脚印上。
巷口没有灯,却有人;那人蹲在槐树下抽烟,火星一明一灭,照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把门的”老五,鬼市十二年“夜丁”,专认生客。
沈星川食指中指并拢,在胸口比了个“丘”字。
老五把烟头摁灭在树皮上,侧开半步,露出身后黑得发黏的洞口——原来城墙根被掏了一条暗道,仅容一人俯身。
洞里飘出更重的土腥,混着蜡油、碱面和樟脑,像一座移动的小号古墓。
“今晚有‘活拍’。”
老五声音低得像是洞壁里渗出来的水,“带印了吗?”
沈星川没说话,把一枚铜印从领口勾出来。
印方二寸西,厚七分,缺了一角——那是三年前兄长沈星汉失踪时留下的唯一线索。
老五借洞口漏下的微光辨了辨,点头:“发丘沈,最后一个。
进去吧,别抬头,别应声。”
洞道三十步,拐一个急弯,眼前忽地亮起一盏汽灯。
灯罩被黑布蒙了半圈,光像被刀劈开,只照地面,不照人脸。
沈星川数着地上的青石板——第七块有裂缝,第八块陷下半指,那是“鬼市”暗号:七死八活。
他脚尖在第八块上轻轻一点,才继续往前。
再出去,己到一座废弃的防空洞。
洞顶早年被水蚀出密密麻麻的蜂窝,此刻被无数红蜡填满,蜡泪垂成赤色的钟乳石。
蜡与蜡之间,摆着一条仅容单人侧身的长案,案上不见铜钱银元,清一色白瓷碟——碟里盛水,水面上漂一根火柴,火苗却首首立着,不晃不斜。
——“水引火”,鬼市独有,照货不照脸。
长案尽头,有人掀开一个黑布罩,露出一只玻璃箱。
箱里灌满浑浊蜡油,中央浮着一颗人头,脸被蜡封得严丝合缝,只露鼻梁以上。
蜡色黄中透青,像极了一块被沁透的和田籽料。
人群里发出极轻的“咝”声——那是“活拍”开始的信号。
“明代,正德,宦官,生封。”
拍卖师不喊价,只报数据,“口含玉蝉一只,额嵌‘镇魂钉’七颗,蜡封前仍有脉象。
起拍——一盏火。”
鬼市规矩:一盏火,代表一条人命价——买家得在一年之内,拿一条“无主”的阳寿来填。
沈星川不关心那颗头,他关心的是随“活拍”附赠的“副箱”。
黑布再次掀开,露出第二只更小玻璃箱——箱底躺着一枚铜印,缺角,印文“发丘”。
他指节一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
那是兄长的印,印纽缠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结是沈家独有的“回川结”——母亲去世那年,他亲手替星汉系的。
拍卖师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腔调:“副箱不另叫价,随主箱走。”
沈星川抬手,两指夹住自己面前那盏“水引火”,轻轻往案中心一推。
火盏滑得像冰,所过之处,其余买家纷纷撤回火苗——“发丘沈”最后一个传人的面子,在鬼市值三条人命。
没人愿意为一具正德太监再搭一条无主的命。
在火盏即将靠岸时,长案末端忽然伸出一只手——惨白,指节粗,食指缺了半截。
那只手把另一盏火轻轻抵住,声音像钝刀刮铜:“加一盏。”
人群“嗡”地一声,蜡泪被惊得纷纷坠落。
鬼市十年,没人敢跟沈家抢“副箱”。
沈星川抬眼,汽灯余光里,看见那人半边脸藏在立领里,另半边被蜡泪映得金黄——可那金黄竟像活物,在皮肤下缓缓游走,仿佛一张正在熔化的面具。
“白弥勒。”
沈星川在心里叫出这个名字,喉咙却发干。
摸金校尉里的“白发鬼”,据说半边脸永远二十八岁,另半边却一年老一岁——如今那半边老脸,该有五十出头了。
白弥勒把火盏抵得更近,声音低而清晰:“沈小爷,我只要印,不要头。
不如让一步,算我欠你一盏火。”
沈星川没应声,右手垂到腿侧,指尖在裤缝上轻轻敲——三长两短,是发丘暗语:“让不得”。
他左手同时滑进衣襟,勾住铜印,往案上一拍。
“两盏火,加——”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沈家。”
鬼市瞬间死寂。
沈家不是人命,是传承;把传承押上,等于把祖宗牌位扔进赌桌。
白弥勒金黄的半边眉峰微挑,似笑非笑:“沈小爷豪气。
可你押的是沈家,我押的是——”他忽然伸手,在玻璃主箱上“咔”地掰下一角,蜡油哗地涌出,那颗正德人头顺着蜡浪滚到案面,七颗镇魂钉在汽灯下闪出幽蓝。
白弥勒用缺了半截的食指,轻轻摁进人头眉心——“噗”,像摁灭一盏灯。
“——我押的是规矩。”
他抬头,声音陡然拔高,“鬼市七不倒,忠烈墓为首!
正德年间,这颗头的主人生前缉盗有功,死后入祀忠烈祠。
今日谁敢把他当货,就是坏规矩!”
一句话,把沈星川逼到死角。
鬼市铁律:不倒忠烈,不拍义士。
拍卖师脸色骤变,抬手就要盖布。
沈星川却更快,一把按住玻璃副箱,声音冷得发硬:“忠烈的是人,不是印。
印是我沈家私物,我拍我自己的印,规矩管不着!”
白弥勒等的就是这句。
他呵呵一笑,松开手,任那颗人头滚回蜡油:“好。
主箱撤,副箱单拍——仍按两盏火。”
拍卖师愣住。
鬼市从未“拆箱”先例,可白弥勒把“忠烈”大旗扯出来,等于给所有人一个台阶。
人群嗡嗡低议,却无人敢附和——拆箱,意味着“活拍”流拍,鬼市信誉扫地;不拆,沈家押上传承,谁接谁死。
沈星川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拆箱可以,但规矩得补——副箱若成交,买家须答我一个问题,答到满意,火盏归我;答不出,火盏你拿走,印我留下。”
白弥勒金黄的半边脸微微一僵。
鬼市交易,最怕“问底”——谁家倒斗没点见不得光的腥?
可沈星川把话抛回来,不接,等于认怂;接,就可能露底。
“问。”
半晌,他吐出一个字。
沈星川指尖在副箱玻璃上轻轻一弹,声音清脆:“三年前,持此印进龙岭的人,活着还是死了?”
一句话,像把刀,将防空洞劈成两半。
所有“水引火”同时一晃,蜡泪倾盆。
白弥勒盯着他,瞳孔里那抹金黄忽然剧烈翻涌,像蜡油里掉进一粒火星。
“活着。”
良久,他开口,声音却哑了,“但活得——不像人。”
沈星川心里猛地一坠,像被一根冰锥钉住。
他松手,火盏滑向案心:“成交。”
玻璃箱被打开,铜印入手,冰凉,却比三年前重了一倍——印底多了一行血字,细如发,却一笔不乱:“龙岭之下,呼吸开始,三天为限,无脸即归。”
沈星川用指腹摩挲那行字,指节泛白。
白弥勒己转身,背影在汽灯里被拉得极长,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走到洞口,他忽然回头,金黄的半边脸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沈小爷,三天后,龙岭风口——我带你要的‘人’,你带我要的‘印’。
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声音落下,防空洞顶的红蜡同时熄灭。
黑暗像一口翻盖的棺材,把所有人连同秘密,一并扣进无声。
沈星川把铜印收进贴胸的暗袋,转身往外走。
第七块青石板上,裂缝里多了点水渍,像有人偷偷哭过。
他踩过去,脚尖一点——七死,八活。
他活,兄长却活在“不像人”的地狱。
三天,龙岭,呼吸开始。
沈星川抬头,防空洞外,天仍旧黑得发黏,可他知道,太阳己经在那层黑后面慢慢烧起来了。
鬼市散场,蜡泪成河。
他逆流而上,把恐惧和悔意一并踩碎,像踩灭一盏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