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身体主导权的烬羽)缓缓活动着脖颈,每动一下,骨骼深处都传来 “咔哒” 的轻响,像是生锈的零件被强行润滑。
那是凌震山一刀劈断的锁骨正在愈合,彩鸾的妖力如同最细密的针,正顺着她的血脉游走,将碎裂的骨片一点点拉拢、拼接。
疼。
一种不同于人类伤口的、带着灼热感的疼。
像是有团火在血管里烧,烧得她皮肤发红,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乱葬岗的寒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锐了些,泛着淡淡的青白色,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抠进冻土时留下的泥痕。
她试着握紧拳头,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纤维被妖力拉伸、强化的紧绷感 —— 这具原本柔弱的少女躯体,正在被彻底改造。
“嗬……”一声压抑的低吟从喉咙里滚出来,分不清是痛苦还是舒畅。
烬羽的意识如同潮水,在她脑海里起起落落。
有属于彩鸾的记忆碎片: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的暖阳,溪水边梳理七色彩翎的同伴,祭坛上 “封正” 仪式的古老歌谣,还有…… 天劫降临时,那道撕裂天幕的紫雷,以及背后偷袭者淬满剧毒的弩箭。
也有属于凌霜的记忆:将军府后花园里母亲亲手栽的海棠,父亲曾经放在她头顶的宽厚手掌,柳氏进门时那双含笑却淬毒的眼睛,还有最后在乱葬岗上,凌震山那句 “你不是我凌家的种”。
两种记忆像纠缠的藤蔓,在她意识深处疯狂生长,刺得她头痛欲裂。
“闭嘴……” 她低声嘶吼,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都给我闭嘴!”
人类的恨意太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妖魂发颤;而妖的记忆太沉,带着千年修行的沧桑和被背叛的冰冷,几乎要将这具年轻的躯体压垮。
这就是交易的代价。
骨血为契,魂魄共生。
她既不是纯粹的凌霜,也不是完整的烬羽。
她成了一个怪物,一个披着人类皮囊、藏着妖魂的怪物。
“怪物又如何?”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带着彩鸾独有的倨傲,“比起那些心口不一的人类,怪物至少活得坦荡。”
是烬羽的声音。
凌霜的意识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猛地反扑:“坦荡?
若不是你们妖类也争强好胜,你怎会折翎断翅,落到这般境地?”
“总好过你们人类,同族相残,父女反目。”
烬羽的声音毫不示弱,“你那所谓的父亲,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此毒手,与畜生何异?”
“你!”
意识里的争吵再次引发身体的剧痛,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枯骨堆上,发出 “哗啦啦” 的声响。
雪地里,一道狼狈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远,正是刚才被她吓跑的王二狗。
那家伙跑出去没多远,似乎不甘心,又躲在一棵枯树后探头探脑,想看看这 “死而复生” 的丫头到底是人是鬼。
“废物。”
烬羽的意识嗤笑一声,操控着身体转动脖颈,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天光下泛出冷光,“留着是个祸害。”
话音未落,身体己经动了。
速度快得惊人。
凌霜只觉得眼前景物一花,原本需要走半盏茶功夫的距离,竟在几个起落间就到了。
王二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提离了地面。
“呃…… 呃啊……” 王二狗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脚徒劳地挣扎,眼睛瞪得滚圆,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脸 —— 那张脸依旧是凌霜的模样,可眼神里的东西,却让他从骨子里发冷。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
空洞,冰冷,带着一种看待死物的漠然。
“刚才…… 你看到了什么?”
烬羽操控着声带,声音是凌霜的语调,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寒意。
“没…… 没看到……” 王二狗的舌头吐了出来,含糊不清地求饶,“姑…… 姑娘饶命…… 我什么都没看到……说谎。”
烬羽的指尖微微用力,王二狗的颈骨发出 “咯吱” 的脆响,“你看到我‘活’过来了,对吗?”
王二狗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是…… 是看到了…… 但我不说…… 我绝对不说出去…… 求您放了我…… 我给您磕头……磕头就不必了。”
烬羽(或者说,此刻她的意识己经和凌霜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微微歪头,看着王二狗惊恐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王二狗的心脏骤停。
“我放你走。”
她松开手,王二狗 “噗通” 一声摔在雪地里,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想跑,却被她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
“回去告诉凌震山和柳氏……”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王二狗耳中,带着雪粒的冰冷和骨血的恨意,“我凌霜…… 回来了。”
“我会亲手…… 讨回他们欠我的一切。”
王二狗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钱袋都没敢捡。
他觉得自己不是遇到了鬼,而是遇到了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看着王二狗狼狈逃窜的背影,凌霜(烬羽)缓缓收回目光。
意识里,凌霜的恨意如同被点燃的薪柴,烧得更旺了。
“做得好。”
凌霜的意识第一次没有反驳,反而带着一丝快意。
烬羽的意识冷哼一声,却没再嘲讽。
一种奇异的平衡,在两种意识间悄然达成。
恨,成了她们唯一的共识,也是唯一的纽带。
她转身,重新看向乱葬岗深处。
那里,烬羽的本体 —— 那具残破的彩鸾躯体,正在迅速淡化,化作点点七彩光粒,融入她的身体。
最后只剩下一根最长的断翎,落在雪地里,泛着微弱的光泽。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根断翎。
翎羽入手冰凉,却带着一丝熟悉的暖意,像是和她的血脉相连。
“这是…… 你的本源之力所化。”
烬羽的意识解释道,“能凝聚妖力,也能…… 伤人。”
凌霜握紧断翎,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
这根断翎,既是烬羽的残躯,也是她们交易的信物,更是她复仇的武器。
她该离开这里了。
京城在等着她,将军府在等着她,那些欠了她血债的人,都在等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血腥味、腐臭味和淡淡的妖气涌入鼻腔,不再让她觉得恶心,反而激起了一种奇异的亢奋。
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百米外野狗啃食尸体的声音,能闻到雪地下深埋的枯骨气息,甚至能 “看” 到黑暗中潜藏的、那些因乱葬岗怨气而生的微弱邪祟。
“这些东西…… 是邪祟。”
烬羽的意识提醒道,“王朝气数将尽,龙气衰弱,怨气滋生,便会孕育出这些玩意儿。
它们怕阳气,也怕…… 妖力。”
凌霜(烬羽)看着那些在黑暗中扭曲、闪烁的影子,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比起人心的险恶,这些无知无识的邪祟,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迈开脚步,朝着乱葬岗外走去。
步伐起初还有些踉跄,但很快就变得稳健。
妖力在体内缓缓流淌,修复着受损的肌肉和骨骼,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这具身体。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像一道轻盈的影子,在雪地里穿梭。
路过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土坡时,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胸口处,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感。
是母亲留下的那半块玉佩。
她解开衣襟,露出系在脖子上的玉佩。
那是一块质地普通的暖玉,被人贴身戴了多年,己经养得温润通透,上面刻着半个火焰纹,另一半应该在母亲的遗物里,只是她被赶出将军府时,什么都没带出来。
此刻,玉佩正微微发烫,表面的火焰纹似乎在隐隐发光。
“这玉佩…… 有问题。”
烬羽的意识带着一丝惊讶,“里面有微弱的灵力波动,像是…… 某种封印。”
封印?
凌霜的心头一动。
母亲苏氏,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仅仅是将军府的夫人,不仅仅是那个温柔娴静、擅长书画的女子。
她的玉佩里有封印,她的死因可能并非 “病逝”,甚至连她的 “不贞”,都可能是柳氏和凌震山编造的谎言。
母亲身上,一定藏着秘密。
这个秘密,或许和她的身世有关,或许和她的死有关,甚至…… 和烬羽的遭遇,和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都有着某种联系。
“先不管这些。”
烬羽的意识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首要目标,是活下去,是复仇。
其他的秘密,等你有了足够的力量,自然会水落石出。”
凌霜压下心头的疑惑,握紧了玉佩。
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复仇。
母亲的秘密,她会查清楚,但不是现在。
她加快脚步,走出了乱葬岗。
外面是一条被雪覆盖的土路,蜿蜒通向远处的京城。
路两旁的枯树像鬼爪一样伸向天空,月光透过云层,洒下一片惨淡的银辉。
她沿着土路,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
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
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城门,即使在乱世,也依旧透着一股皇家的威严,只是那威严之下,藏着多少肮脏和腐朽,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
凌霜(烬羽)停下脚步,躲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后,远远地望着京城。
城门己经开启,进出的百姓络绎不绝,大多面带菜色,步履匆匆。
守城的士兵懒洋洋地站着,对进出的人盘查甚严,尤其对那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更是百般刁难。
她现在这副模样 —— 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根本不可能从城门进去。
“需要…… 换一身行头,也需要…… 一个身份。”
烬羽的意识冷静地分析道,“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被当成乱党或者疯子抓起来。”
凌霜点头,她知道。
将军府的人或许己经在全城搜捕她了,虽然他们以为她己经死了,但以防万一,肯定会提防着 “死人” 还魂。
她必须低调,必须伪装,才能潜入京城,潜伏下来,等待复仇的时机。
她的目光扫过山神庙周围,最后落在庙门口蜷缩着的一个乞丐身上。
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乞丐,衣衫破烂,头发枯黄,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样子己经冻饿了很久,气息微弱。
凌霜(烬羽)的眼神暗了暗。
在乱葬岗挣扎过一次,她比谁都清楚,活下去需要代价。
她走过去,蹲在那乞丐面前。
乞丐被脚步声惊醒,惊恐地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兔子。
“我…… 我没有吃的……” 乞丐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凌霜(烬羽)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 那是她刚才从王二狗身上 “拿” 来的钱袋,里面有几枚碎银子和一些铜钱。
她将钱袋递给乞丐。
乞丐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换你的衣服。”
凌霜(烬羽)的声音平静,“还有…… 你知道的,最近城里的消息。”
乞丐看着钱袋,又看了看她满身的血污,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贪婪战胜了恐惧。
她飞快地接过钱袋,颤抖着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虽然破烂但还算完整的棉衣,递给凌霜。
“衣服…… 给你……” 乞丐的声音带着兴奋,“城里…… 城里最近没什么大事,就是…… 就是将军府的柳夫人,好像要给她女儿凌雪说亲,听说…… 是三皇子殿下……”三皇子赵珩?
凌霜的瞳孔猛地一缩。
柳氏动作真快,刚除掉她这个眼中钉,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凌雪推给皇子,攀附更高的权势了。
很好。
越高的地方,摔下来的时候,就越惨。
她接过乞丐的棉衣,转身走进山神庙深处。
庙里面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神像的头颅己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身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她脱下自己身上沾满血污的中衣,换上那件带着馊味的破棉衣。
衣服虽然肮脏,却比她原来的衣服暖和。
换好衣服后,她对着庙墙上一块模糊的水渍,照了照自己的样子。
镜中的少女,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眼神却亮得惊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和坚韧。
没有人能认出,这就是曾经的将军府嫡女,凌霜。
很好。
新的身份,新的开始。
她走出山神庙,那个乞丐己经不见了,大概是拿着钱去买吃的了。
凌霜(烬羽)整理了一下衣服,混入了进城的人群中。
守城的士兵瞥了她一眼,见她只是个普通的乞丐,挥挥手就让她过去了。
穿过城门的那一刻,凌霜(烬羽)的脚步顿了顿。
京城,我回来了。
将军府,柳氏,凌震山……等着我。
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人宰割。
我会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我失去的一切。
她抬起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阳光洒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那双琥珀色瞳孔深处的、燃着骨血的寒意。
复仇的棋局,从此刻起,正式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