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比隆冬更甚。那是种无孔不入的湿冷,钻进膝盖骨缝里,顺着脊梁蛇一样蜿蜒向上,啮咬着最后一丝热气。脚下的刑台是粗粝的青石,每一道缝隙里都浸着洗刷不净的陈年暗褐,散发着铁锈与某种更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混合着清晨浓重的霜露,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几乎窒息。
我跪在这片冰冷与污秽之中。粗硬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倒成了这无边混沌里唯一清晰的锚点。沉重的枷锁压在颈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脆弱的喉骨,带来沉闷的钝痛。视线所及,是下方一片模糊攒动的人头,嗡嗡的议论声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带着猎奇的兴奋与冰冷的隔阂。远处,皇城的方向,隐隐有庄严的礼乐声飘来,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那是新帝登基的鼓乐。
他在那里。穿着崭新的龙袍,接受万民的朝贺,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我,跪在这里,等着他亲笔勾决的屠刀落下。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细碎的沙砾,抽打在脸上。我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令人作呕的一切,可那股刑台特有的、混合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却更加清晰地涌入鼻腔。意识在冰冷的麻木与尖锐的痛楚之间浮沉,直到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踏碎了刑场嘈杂的底色。
那脚步声稳定、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原本喧闹的刑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瞬间死寂下去。连风都似乎停滞了片刻。
我费力地抬起沉重的头颅。
视线有些模糊,被风吹得干涩刺痛。朦胧中,一道刺目的明黄撞入眼帘。那颜色在灰暗的天地间亮得灼人眼目,用金线绣着狰狞的五爪团龙,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与霜气里翻腾,几乎要破衣而出。他一步步踏过连接刑台的白玉阶。阶上残雪未融,衬得那龙袍愈发华贵逼人,也衬得他年轻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新帝,萧衍。
他站定在高高的监斩台前。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监斩官,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躬着腰,几乎是匍匐着,将一只覆着明黄锦缎的鎏金托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极度的敬畏而颤抖变调:“陛…陛下…斩立决令牌在此,请陛下…示下…”
那托盘里的东西,是终结一切的符令。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心胆俱裂。刑场数万人,死寂无声,只有风掠过旗杆发出的呜咽。
萧衍的目光,终于从那冰冷的令牌上抬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跪在刑台中央的我。那目光穿越了冰冷的空气,穿越了五载光阴的尘埃,穿越了堆积如山的猜忌与背叛的废墟,终于落在我身上。
隔着这样的距离,隔着这样不堪的境地,我竟看清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东西。那不是帝王的威严,也不是胜利者的睥睨,而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沉黑——是痛到极致后的荒芜,是亲手将最珍视之物碾碎后的空洞。那深潭之下,似乎有惊涛骇浪在无声地咆哮,却被一层坚冰死死封住,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看了很久。久到刑台下开始有细微不安的骚动,久到监斩官举着托盘的手臂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然后,他动了。
不是去拿那枚象征着终结的令牌。
他微微侧首,对着侍立在侧、同样身着崭新内侍服色却脸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太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太监猛地一震,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命令,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萧衍一眼,随即又在帝王那毫无波澜却重逾千斤的目光逼视下,仓皇垂下头,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下了监斩台。
人群的骚动更明显了,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那个狂奔向刑场外的太监,充满了惊疑和不解。
很快,那个身影又狂奔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他冲上监斩台,跪倒在地,将那东西双手奉到萧衍面前,头深深埋下,肩膀仍在剧烈地起伏。
那是一枝花。
一枝新折的白百合。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在灰暗的刑场背景下,纯净得近乎刺目。那纤尘不染的白,与周遭的污浊、血腥、肃杀,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萧衍伸出手。那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拂过我发间、也曾执笔写下将我打入地狱诏书的手指,此刻稳得可怕。他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拈起了那枝脆弱的花茎。仿佛那不是花,而是稍一用力就会消散的幻影。
在数万道震惊到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目光注视下,在监斩官骤然失血、抖若筛糠的惊恐中,萧衍微微俯身,将那枝沾着露水的、清丽绝伦的白百合,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放在了那枚代表着死亡与终结的玄铁令牌旁边。
洁白的百合花瓣,触碰到冰冷乌沉的令牌边缘,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刑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用这个。”
“嗡——”
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声浪在刑场猛地炸开!人群彻底沸腾了!惊骇、茫然、恐惧、无法理解的议论如同沸水般翻涌。
“白…白百合?陛下这是何意?”
“斩立决…用花?这…这前所未闻啊!”
“莫不是…莫不是还有转机?”
监斩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带着哭腔:“陛…陛下!祖宗礼法…刑律典章…从未…从未有此先例啊!这…这如何使得…使不得啊陛下!”
刽子手魁梧的身躯也僵在原地,握着沉重鬼头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张凶悍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无措的恐惧。他看看托盘里那枝柔弱的花,又看看地上抖成一团的监斩官,最后望向高台之上那抹明黄的身影,巨大的困惑和压力让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而我,跪在刑台中央,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轰然炸开,又被瞬间抽离。周遭的喧嚣、惊呼、质疑…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只剩下那抹刺目的白。那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白,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眼前混沌的黑暗,劈开了这污秽的刑台,劈开了五载沉浮的光阴壁垒——
记忆的洪流,裹挟着太医院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香气,汹涌倒灌。
五年前,太医院西侧那片偏僻的院落。
正是白百合开得最盛的时节。一丛丛,一簇簇,在午后的阳光下舒展着纤尘不染的花瓣,吐出馥郁又清冷的芬芳,几乎要将空气中终年萦绕的苦药味都驱散几分。我那时刚通过考核,成为太医院最末等的见习医女,整日埋首在无穷无尽的药材分拣和药方誊抄里,累得手指发僵,腰背酸痛。
那日午后,我抱着一摞几乎要挡住视线的沉重药典,脚步虚浮地穿过那片开满百合的回廊。阳光穿过疏密的花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就在转角处,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堵“墙”。
“哎哟!”
惊呼声未落,手中的书册已天女散花般哗啦啦散落一地。我狼狈地跌坐在地,掌心被粗糙的地面蹭得生疼。
“大胆!何人冲撞……”一个尖利急促的斥责声响起。
我惶然抬头,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身着看似普通却质地精良的月白锦袍,身姿颀长挺拔。他脸色确实有些异样的苍白,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一手下意识地按在左胸处,似乎真的隐有不适。而他身后半步,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太监正怒视着我,方才的呵斥正是出自他口。
“李德全。”年轻男子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止住了太监后续的责难。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并无太多怒意,反而有几分…兴味?
“奴婢该死!冲撞了贵人!奴婢该死!”我慌忙爬起来跪好,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石板。心砰砰直跳,这通身的气派,绝非寻常宗室子弟。
“无妨。”他声音依旧平淡,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药典,“你是太医院的人?”
“回贵人,奴婢是新来的见习医女,苏蘅。”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苏蘅…”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那音节在他唇齿间轻轻滚过,竟带出几分莫名的缱绻。随即,他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伸向我。“起来说话。”
我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手。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轻轻一带,便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离得近了,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混合着百合的花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孤…我方才心口有些闷痛,恰好路过此处。”他改了自称,语气随意,“你既是医女,可能替我看一看?”
“奴婢才疏学浅,恐……”我本能地想要推拒。眼前这人身份不明,却绝对贵不可言,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无妨。”他打断我,已自顾自在回廊旁供人歇息的美人靠上坐下,姿态闲适,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按在左胸的手也未放下,倒真有几分病弱公子的模样。“只当寻常问诊便是。”
那中年太监李德全站在他身后,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无形的压力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指尖因紧张而冰凉,微微颤抖着,轻轻搭上他伸出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他腕部的皮肤温热,脉搏……沉稳有力,甚至比常人更显强健几分,哪里有什么心脉滞涩、气闷不适的征兆?
我心中咯噔一下,疑惑顿生。这脉象……
就在我凝神细辨,试图确认自己是否诊错的刹那,手腕猛地一紧!
那只被我诊脉的手,竟如铁钳般瞬间翻转,反客为主,将我的手腕牢牢扣住!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啊!”我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他手上的力道极大,箍得我腕骨生疼。
“贵人!您…”我惊恐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模样?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促狭笑意和一种猎人终于捕获了心仪猎物的、灼灼逼人的亮光。
“嘘——”他另一只手的食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抵在了我因惊骇而微张的唇上。那动作亲昵得近乎狎昵,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脉象如何?小医女。”他微微倾身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像羽毛轻轻搔刮,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他眼底的笑意更深,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可诊出…孤的心疾了?”
孤!
这个自称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普天之下,唯有一人敢称孤!他是太子!当朝储君,萧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睁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玩味笑意的俊颜。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扣着我手腕的力道松了些许,却依旧没有放开。抵在我唇上的手指缓缓移开,顺着我的脸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滑到了我的鬓边。
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变戏法似的,从他那宽大的月白锦袍袖中,拈出了一枝还带着剔透露珠、含苞待放的白百合。
那百合纯净得不染尘埃,花瓣娇嫩,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修长的手指捻着翠绿的花茎,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然后,极其自然、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将那枝带着清露的百合,簪入了我因奔跑和惊吓而微微散乱的鬓发间。
冰凉的、带着水汽的花瓣轻轻触碰着我的额角。
他微微退开半步,目光落在我鬓边那抹纯洁的白上,又缓缓移回我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底所有戏谑的、试探的、玩味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温柔。那温柔太过厚重,几乎让我承受不住。
“苏蘅,”他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混乱不堪的心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记住今日。”
他松开了一直扣着我手腕的手,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拂过我鬓边的花瓣,留下一点微凉的余韵。
“孤的命,”他看着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那笑意直达眼底深处,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今后,归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