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那盏油灯呼吸不稳,火舌忽长忽短,像在水下憋气。
“许郎,你可算来。”
邻女娘把门让开,手心全是汗,“她刚才忽冷忽热,纸人……像鼓了一口气。”
许归檐没有回话,先把借来的长柄灯搁到屋角,不让它与床头灯对照;再把指路针横按在门槛上,红线尾巴竖得笔首,仍朝着外街方向不肯服帖。
他心里记下一笔,随后挽袖净手,烛水里滴了两滴盐,搓到指节泛白。
床边,邻女额角沁着细汗,唇色却浅得像被水冲掉了的墨。
床脚挂着的纸人微微鼓缩,腰间细线绷着,像被看不见的手牵拉。
“二更将近。”
许归檐按上寸关尺,脉里还有“冷香”的细滑,像冰片擦过指腹,“先把‘短载’换成‘真承影’。”
他从药箱里取出三样东西:上好黄纸、极淡的一小瓶墨、细纱口袋里夹着的两片薄瓷。
墨不像寻常墨,瓶壁沾着的黑发出一点青光——那是“对读墨”,用灯烟、艾汁、少许白灰兑成,只认“同拍”的呼吸,不认别的。
“灯先稳。”
许归檐伸手,令屋内灯与自己的胸口同拍。
三息、五息、七息,火光像被驯服的兽,乖乖跟着他起落。
“娘,借你手心一缕热。”
他让邻女娘把手隔着棉被按到女儿胸口,“你只照着我的拍子呼吸,慢,不要急。”
许归檐左手稳灯,右手在黄纸上落下极细的一个“口”字,笔画收得很紧,像在纸上开了一道只有气能进出的缝。
他把“口”反写一遍,再以对读墨轻轻覆了一层薄薄的光。
“言先有口,气才肯走。”
他自言。
再剪下一撮邻女发尖,拈入纸“口”的旁侧,以“发”为替份,抵了“人份”的尖角。
他又从自己耳后揪下一点极细碎的发,按在“口”的另一侧,让“承”和“送”两头都有线索可循。
纸在灯下慢慢透出一层暖色。
他把纸沿着既定的折法折成一条狭长的“肺带”,中段留一个小囊,再用极细的线把“肺带”一头系在先前的纸人腰间,另一头则引向床头灯柄——搭成一条更稳、更长的“呼吸栈道”。
“同拍。”
他低声提示。
屋里三口气开始对齐:灯与他与邻女娘。
邻女的胸口起伏先是僵硬,后来在许归檐指腹的节奏里,像慢慢找到路。
“借。”
他在“肺带”小囊处轻轻一掐。
纸囊鼓起一寸又落下一寸,像新落地的孩子学着呼吸。
纸人腰间那点灰影朝“肺带”里涌,像细极的烟被风吸走。
床头灯在这刹那轻轻颤了一下,火舌缩短半指,却没有乱。
“稳住。”
许归檐把两片薄瓷夹在“肺带”上,用细缝铜夹固住——这等于是给“肺带”加了两片“肋”,防止纸因潮冷塌陷。
门外第二更的梆子声正好敲响。
许归檐背脊微微发紧:这是“回咬”的刻。
若换载迟一步,就会被影顺线反扑。
他把指腹按在“对读位点”——女孩子鼻翼边的那一点柔肉。
轻轻一按一放,灯焰也随之一点一放。
第三下时,纸囊“呼”的一声饱满起来,像把一室的冷香都吸了进去。
女孩子的胸口随之一松,像从水里探出来换了第一口透气的风。
“好了。”
邻女娘眼泪差点落下来。
“还差一口。”
许归檐的目光落在门槛上。
横放的指路针红线己不再竖着,而是像被什么牵引,“哧”地朝外街方向拽了一寸。
屋角的长柄灯同时向同一个方向倾了一下,火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扯住。
“渡口在叫气。”
许归檐心里打了个冷颤。
他不去看窗外,只把“肺带”的末端从灯柄上撤离,改系到他掌心——他把自己的掌心当作最后的“临时灯”。
掌心的温度迅速被纸带偷走。
他能感觉到一股细冷顺着指缝往里钻,就像一条极细的鱼从皮肉下面溜过去。
他忍着不收手,用另一只手替灯稳拍。
十息之后,纸囊稳定地鼓缩起来,灯也与屋里呼吸完全同拍。
“二更过。”
许归檐轻轻吐了一口气,把“肺带”从掌心解下,绕回纸人腰间,并把纸人连同“肺带”一起收在木匣中,匣口再夹上薄瓷片,封以一点点对读墨。
脉再搭。
邻女的脉象从“沉滑冷”退到“沉而微滑”,冷意像被拽走一层;唇色从无血的浅,回到了一点点人气的淡粉。
“今夜可安。”
他说,“白日再来,根须得查源,你家衣物可曾在洗尸铺停过?”
邻女娘想了想,脸色变了:“前些天我把她的素裙拿去铺子漂过,说婚期快了,让老板帮着去霉味……不会——”许归檐不接话,只点点头:“白日说白日的理。
今晚——灯不许灭,窗不许开,门槛上摆一碟盐,少许就够。”
他把门外的指路针收回袖里。
红线这回服服帖帖,像是真困了。
他抬起长柄灯,准备告退,灯焰却突然“打了个寒噎”,火舌向内缩半寸,影子在灯罩里一闪——灯壁上出现一圈极淡的裂痕,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刻过一圈。
“谁摸了灯?”
邻女娘惊了一下。
许归檐盯着那道细痕,没答。
他知道那不是人手,是“气口”在外面“吸”了一下,留给灯的“唇印”。
灯焰随即复位,但指路针在袖中又悄悄竖了一竖。
“我明早来。”
他把那句“若灯再咳一口就开门叫我”咽回去,生怕吓着人。
跨出门槛时,他把盐碟放下,又在门楣上用指腹印了一下“口”——反写的,极淡,只有灯看得见。
巷道风冷,雾潮一层一层叠起来。
许归檐把灯护在胸前,快步走回听脉铺。
关上门,他才发现右手掌心起了一圈浅白的痕,圆圆的一圈,像刚才灯罩上的那一圈翻了个面,印在他肉里。
“借气过界,影记在身。”
他在账本里添字:“真承影换载成——侦源:衣物漂洗——掌心影痕(轻)。
明日查源。”
他握握掌,掌心那一圈白痕淡了些,却没有完全消。
长柄灯在屋角稳呼吸,火像一个学会走路的孩子,自己找到了步子。
夜更深了。
他靠在案边闭了一会儿眼。
刚要睁,指路针在袖里突地弹了一下——那一下并非朝“渡口”,而像是有人在黑暗里,由远及近,把一口气吹到他的耳边:“冷——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