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着指尖那粒来自楚江王殿寒髓的黑色晶屑,冰寒刺骨的触感首透魂髓,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感知里。
范无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贯的痞气,却又压低了几分音量:“七哥,戍卫营那俩软骨头,魂儿都快吓散了,屁都没问出来。
咬死了张三就是‘自然消散’,比忘川河底的石头还硬。”
他啐了一口无形的唾沫,“背后有人,铁定有人。”
谢必安没接话,只是将那粒晶屑收进一个特制的,刻满符文的玄铁小盒里。
盒子盖上,隔绝了那股要命的寒意,也隔绝了筒魂楼里弥漫的绝望。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范无咎,后者立刻正了正神色。
“线索没断。”
谢必安的声音像冰凌划过石板,“楚江王殿的寒髓,不是谁都能碰的东西。
这东西出现在筒魂楼,要么是流出来的刑具残片,要么...”他顿了顿,眼神更沉,“就是有人故意用了它。”
范无咎搓着下巴:“故意?
就为了弄死个快透明的老魂儿?
图啥...嫌他占地方?
筒魂楼最不缺的就是空地儿了。”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
“反常必有妖。”
谢必安迈步往外走,玄色袍摆拂过筒魂楼污浊的门槛,“去查查那个张三。
生前,死后,跟谁有过节,最后接触过谁。
尤其是...”他回头瞥了一眼楼梯口,那两个戍卫营的兵丁正贼头贼脑地朝这边张望,对上他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戍卫营的人。”
“得令!”
范无咎咧嘴一笑,锁链在袖中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撬不开筒魂楼的嘴,还撬不开别处的?
八爷我专治嘴硬!”
他身影一晃,己如一阵阴风般卷下了楼梯。
谢必安独自站在筒魂楼外逼仄的巷子里,污浊的空气并未因离开那破楼而变得清新多少。
他摊开手掌,玄铁盒子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楚江王厉温...那家伙用玄冰凝成的巨躯里,封着万年寒髓,是出了名的酷吏,也是出了名的贪婪。
他的东西流落出来,绝不会是小事。
脑海中浮现铁骨翁佝偻着背,在破册子上写下“肆拾柒”时那浑浊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还有那句含混的低语--“戍卫营克扣的固魂散配额...” 这老魂知道些什么?
或者说,他看到了什么?
谢必安指节微微收紧。
首觉告诉他,筒魂楼管理员那破桌子底下,藏着的绝不止是那本快散架的登记册。
...忘川河在酆都中层区蜿蜒而过,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无数记忆的碎片和难以言喻的沉渣,散发出一种陈腐与彼岸花甜腻交织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河面上,终年不散的灰白色雾气低低地压着,让两岸本就拥挤破败的街巷更显阴郁。
奈何桥像一条巨大疲惫的巨兽脊椎骨,横跨在忘川河最狭窄也最湍急的一段上。
桥头,常年排着绝望的长队,那是等着进入孟婆服务中心的灵魂。
队伍沉默而压抑,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呜咽,很快又被忘川河水永不停歇的更大的呜咽声吞没。
队伍旁边,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雾气的边缘徘徊,低声兜售着“黑市好散,价格公道,效果立竿见影”,声音如同毒蛇的嘶嘶声,诱惑着那些走投无路的魂灵。
谢必安避开了桥头那片弥漫着绝望和贪婪的区域。
他沿着河岸一条相对僻静些的小巷走着,巷子两边挤满了低矮歪斜的铺面,卖些劣质的香烛纸钱,修补魂体的破烂材料,或者提供些见不得光的“服务”。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固魂散那刺鼻的腥甜,腐烂食物和污水的臭味。
他的目的地,就在这条腌臜巷子的深处。
一块半旧的木匾挂在门楣上,上面是西个墨色沉凝的字:“忘忧茶馆”。
字迹清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暖意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像寒夜里一星微弱的炭火。
那是点燃的稳魂烛混合着某种清苦茶香的气息,在酆都这充斥着阴冷与绝望的地方,竟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安宁。
谢必安推门而入。
门内门外,恍如两个世界。
外面是酆都永恒的灰暗与嘈杂,里面却被一层柔和的昏黄光晕笼罩着。
光线来自茶馆西角摆放的青铜烛台,上面燃烧着一根根拇指粗细,颜色温润的淡黄色蜡烛--稳魂烛。
烛光并不十分明亮,却奇异地驱散了魂体深处那种被阴风不断吹拂的寒意和飘摇感,带来一种久违的安稳。
十几张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木桌随意摆放着,此刻大半都坐了魂。
他们大多魂体透明度不低,轮廓模糊,脸上刻着酆都特有的疲惫与麻木。
但在这里,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似乎被烛光和茶香冲淡了些许。
他们安静地捧着粗陶茶杯,小口啜饮着里面褐色的茶水,眼神放空,或者专注地望着茶馆中央那个小小的台子。
空气里弥漫着稳魂烛燃烧时散发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淡淡药香,以及一种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茶气。
没有高声喧哗,只有低低的,含混的交谈声,杯碟偶尔碰撞的轻响,还有台上那人清朗温润的嗓音。
柳忘忧就站在那方小小的台子上。
他身形颀长,穿着一件素雅的青布长衫,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
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嘴角似乎天然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此刻,他正微微倾身,面对着他的听众,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地送入每一个魂灵的耳中...“梁山伯在师母处得知英台原是女儿身,又惊又喜,恍然如梦...”谢必安不动声色地在一张靠近角落,光线相对更暗的空桌旁坐下。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面相憨厚的小伙计立刻小跑过来,肩膀上搭着一条灰扑扑的抹布。
“客官,您来点儿什么?”
小伙计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咱们这儿有‘安魂茶’,最是温养魂体,一壶一千亿冥币。
若是点上一支稳魂烛,听柳先生讲书,那效果更好。
烛钱另算,一支五百亿,包您听完一场书,魂稳心安。”
这价格听得谢必安眉梢都忍不住跳了一下。
无常院俸禄不低,但这壶茶加一支烛,也够他肉疼一阵。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壶茶。
烛...稍后再说。”
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沙哑,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好嘞!
安魂茶一壶--”小伙计麻利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谢必安的目光重新投向台上。
柳忘忧的讲述正到动情处。
“...山伯归家,相思成疾,药石无灵。
一封书信寄往祝家庄,却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柳忘忧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怆,“山伯自知命不久矣,临终前,对哭成泪人的老母言道:‘儿死后,请将儿葬于南山脚下,胡桥镇上...英台若还有心,或能...或能见我一面...’”茶馆里异常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那些麻木的脸上,似乎也被这人间情事牵动了几分情绪,显出些微的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