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典型的珠州人,饮食偏清淡、滋养,米饭为主,并州里口味浓重,面食为主。
他选了一家刚才走进来时看见的周记面馆。
坐在店铺外头的棚子下老木桌上,桌子上沟壑斑斑。
很快便有一个腰上别了一条简单的围裙,看似是店里的服务生,急忙忙的朝他走过来,携了肩上挂着的毛巾,利落的擦他面前的桌子,非常热情和周到。
“先生要吃点什么?”
他用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说。
金宝瑜随便点了一碗羊肉汤和刀削面。
服务员转头吩咐下去,又从茶水间拿了一个乳白色的瓷碗和红色热水瓶。
热水瓶“嘭”的一声被他打开,冒出了热气,服务生给他倒上了一碗茶,整个过程相当麻利和熟练。
“小张,这边给咱加碗儿茶。”
这边刚给金宝瑜满上,里间儿就有客人在催促他,这个服务员原来叫小张。
“这就来咧。”
小张朝里间儿扯着嗓子应了一句,又招呼金宝瑜说:“您慢用。”
便转身急匆匆忙去了。
金宝瑜的目光落在了那经年累月使用而略显陈旧的茶碗上,,茶碗有些茶垢,仔细一瞧碗边还有一个豁口,金宝瑜下意识转了个面,把完好的一面对着自己。
金宝瑜嗅了一下茶碗,该是红茶,抿了一口,口感涩得很,估计是泡太久了。
也可能是个人口味不同,有人喜欢喝浓茶,有人喜欢喝淡茶。
对于喝茶这件事情并州里和珠州两地的人是最有发言权的。
像并州里所在的省份,以黑茶中的后茶和太谷茶为代表。
珠州所在的省份,就以凤凰单丛茶为代表。
不过像这种小摊小贩,喝茶嘛,就是图个消遣,品茶还得看行家。
金宝瑜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店铺的整个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在门口开的小灶。
里头有三个帮工,都穿着白色一整套工作服,被几个大锅围绕着,蒸着热气。
一个人左手持着揉好的面团,右手拿着弧形削刀,上下翻飞,那面便飞到了锅里,这可能就是刀削面。
一个朝着锅里又搅,又捞,整了一碗,添加点配菜,便送到备餐台。
没等多久他的餐品便被另一个服务生端了上来。
金宝瑜先是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羊肉汤。
一口下去感觉整个食道都舒畅了,味道还行,就是对于他来说有点咸了。
他从竹筒里拿了一双筷子。
筷子黑黝黝的,他下意识皱起眉头,张望了一下其他桌上的食客,眉头更紧了。
金宝瑜从前裤兜里取出了一条手帕,把筷子反反复复擦拭了一遍,一边擦还一边的闻,首到筷子有些发烫,发亮为止。
他才安心的用他来吃面。
这刀削面非常的劲道弹牙,滑爽细腻,但是他并不爱吃,他还是比较喜欢吃老家的粿条。
面只吃了一半,羊肉汤倒是被他喝光了。
他没急着走,想在店里多坐会儿,消消食。
这时看见前方走过来一个妇女,妇女走得慢悠悠的,还不好好走路,左摇摇右晃晃的。
她后面跟着一辆二八大杠,还驮着看起来并不轻的东西。
可能是被妇女挡着去路了,车头也是左闪右闪的避让。
金宝瑜心下想,这骑车的人也太老实了一点,就不会摇车铃吗。
折腾了半天,那二八大杠在周记面馆停了下来。
金宝瑜瞧了一眼那人穿着,这不是刚刚给他指路的那木头吗。
这个男生头稍稍的抬起来了一点,但是金宝瑜还是看不清他。
头发有些长,很凌乱,看得出来很少搭理。
遮住了两边脸颊,眉眼也遮了大半,露出两只若隐若现的黑眼珠子。
不过看这身段,看着那稚嫩的下巴,懵懂的眼神,怯怯的举止,年纪应该不大。
店铺里立马走出来一个女人,花衬衫,红色半身包臀裙,短发微卷,发质茂密乌黑,金色大耳饰。
该是本店中最***辣的一道风景了。
在门口便喊:“阿丑,今儿咋这早儿就来兰?”
声音清澈响亮,引得厨房里的帮工,都探头出来瞥了一眼,又立刻忙自个的事情了。
“阿丑”金宝瑜呢喃重复,下意识想,哪个“丑”,得有多丑。
阿丑没有回答,女人走到他边上,指着自行车后座上的物品说:“是这个吗?”
阿丑点头。
“那你帮我搬进去吧。”
阿丑从自行车后座其中的一个竹篓里搬出一个油篓,黑乌乌的积满了油垢,看起来分量很沉。
老板娘在前边带路,阿丑搬着油篓紧跟在后面,路过他时,金宝瑜又闻到了爆炒花生的香味。
金宝瑜才知道,这阿丑估计是个卖花生油的。
不过多久,阿丑先从门里出来,老板娘后面跟上。
到了自行车边,老板娘递给阿丑一叠钱:“你算算。”
算是钱货两讫。
阿丑拿过来算了算,算完捏着钱,不动也不说话。
老板娘问他:“没错吧。”
阿丑低着头,像是难以启齿,小声的说了句:“不够,涨价了。”
这声音青涩稚嫩,软绵绵的,金宝瑜听着,估计比他认为的年纪还要小。
“什么时候涨价的,这我可没有得到通知,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
阿丑,你莫不是在诓我吧,我可是老顾客了。”
老板娘声音宏大,就怕镇不住场,给阿丑一个下马威。
金宝瑜听着,这么多年都没有涨价可真够仁慈了。
再说这两年还通货膨胀。
他家是做生意的,对于市场价格的这些波动还是很敏感的。
阿丑声音更小了:“没有。”
他是解释没有诓骗的意思。
阿丑捏着钱执拗的不肯离开,老板娘也不好转身走掉。
见打发不掉人,老板娘便改迂回战术:“这样吧,这次你先这个价给我,我下次找你爸谈谈,怎么回事。”
这老板娘的说辞,像是托辞,她估计也知道这个时间段涨价也是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偏偏还要赚这次的便宜。
“周嫂,你生意挺红火的,自个儿吃上肉咧,也给旁人留点汤喝嘛。
你这店儿都涨了好几回价咧,还不许别人涨价,这说得过去不?”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还带着两个孩子,典型的吊梢眉,看起来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讲话阴阳怪气的。
说着还用瓷勺往羊肉汤里捞了两把,继续说:“一碗汤,这会儿连几疙瘩肉也寻不见咧,俩孩儿正长个儿呢,想咥块肉捞半天捞不出来。
不知道的还当羊肉汤里头就没羊肉,光剩下汤咧,是不这么回事儿啊?”
周嫂横了一眼那说话的女人,不甘示弱:“我看是你家孩儿偷摸吃完咧,没叫你瞅见,俺家这羊肉汤可是实打实的料,咋可能有假噻。”
那妇女刚想要反驳。
便有其他的客人站出来说到:“周嫂,我看着这分量也比以前少了不少呢。”
“我看着也是。”
”周嫂不会是真的偷工减料吧。”
“我们可是老客户,老街坊了。”
……一会儿功夫便有好些人附和。
那妇女有人撑腰,便有些得意:“我说对咧吧,还诬赖俺家孩儿是小偷,周嫂,你这嘴说话咋这么难听咧。”
周嫂势单力薄,又不占理,急着说:“你们可不敢胡说,天天都是这样卖咧,哪少咧,根本就没少!”
很苍白的辩解。
周贵从店里急匆匆的跑出来,安抚周嫂说:“你就给他吧。”
估计也是怕事闹起来,想赶快的打发掉阿丑。
周嫂才很不情愿的从裤兜掏出钱来把差价补上了。
阿丑拿到钱,转身便要离开是非之地。
周嫂冲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丑八怪,钻钱眼儿里头去了,叫老酒鬼打死算求咧。”
周嫂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又横了一眼老周,甩开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骂了句:“废物蛋。”
也气冲冲的进店里去了。
金宝瑜平白看了一出好戏,也休息够了,便又返回了张颠医馆。
可是大门还是紧闭着,现在时间己经快要到九点了。
他试着用门环扣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
接着他又重重的敲打了几下门,嘴里喊着:“有人在吗?”
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不见回应,不见人。
倒是惊动了隔壁邻居。
一个老妇,佝偻着背,撑着一根木头拐杖,步履蹒跚的跨过门槛走出来:“哪个咧?”
“大清早的,叫唤啥咧?”
估计是老妇人园子里的狗跟着“汪汪”乱吠,老人才被迫出来。
老妇人看见是一个陌生面孔,便问:“你寻哪个咧?”
金宝瑜脸上有些窘迫,但是还是朝着老人家走过去,谦逊的欠了欠身问:“奶奶,您知道这个医馆什么时候开门吗?”
他指医馆的门楣说。
“你说小张啊,他出门了,一时半会儿这儿不开门。”
老奶奶走几步就喘,干脆坐在门口边上的石礅上。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也说不准,要么是半个月,要么是一个月,要么是几个月都有,不好说。”
金宝瑜面露难色:“那您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这个更说不准了,他到处跑的,今儿在这儿,明儿就到那儿去了。”
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眼金宝瑜:“你看着挺精气神的,找他是做什么事情?”
“看病。”
金宝瑜面上有些失望,说话简短,似乎不想透露太多。
老人又看了一眼他托着的行李问:“从远地方来的?”
“嗯。
坐了30多个小时的火车。”
老人劝说道:“不是什么急病就等等吧,老张也出去有些天了,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金宝瑜还拿不定是去是留。
“吵到您了。
不好意思,我扶您进去吧。”
金宝瑜看着老人坐着石礅也不舒服,就先扶老人进屋了。
屋子里又潮湿又阴冷的,还冷冷清清,只有那只,掉了毛,瘦骨嶙峋的老土狗在狂吠。
老人冲它骂了句:“眼瞎咧?”
又狠狠的用拐杖敲了两下地面,那狗似乎通灵性,偷瞄了一眼主人,委屈屈闭上了嘴。
金宝瑜进来感觉一点人气都没有,便问:“奶奶您一个人住吗?”
“是啊。”
“您孩子呢?”
“都死了。”
她毫不避讳,叹了一口气,“老伴抗日的时候就死了,老大和老二也先后跟着去了,好不容易挨到抗日胜利了,又打内战,老三老西又死了,活下来的也烙下一身病,好些年前也都去了。”
再往前走,便看到黑压压的大堂内供奉的一排灵位。
老人在旁边放着的一个椅子上坐下了。
金宝瑜感觉这个气氛有点诡异和心情有些压抑。
老人又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就不顶用,躲在家里,才逃过那生杀的战乱。
早些年帮人做针线,讨口饭吃,现在看也看不见了,后来又全靠老张救济。
一点用处都不剩了,这不是拖累人嘛。
就怪命太硬了,想死的死不了,想活的活不了,造物弄人。”
金宝瑜站着老人的边上,同她一起看向了天井,那洒下的天光,却照不亮檐下的阴影。
金宝瑜轻声附和:“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