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灵堂那种空旷的、渗入骨髓的阴冷，而是闷热的、拥挤的，带着夏日午后特有的燥意，混杂着少年人身上蓬勃汗味与阳光气息的、属于活着的压迫感。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限逃亡。
刺目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在有些掉漆的木质课桌上投下跳跃晃眼的光斑。
黑板上，数学老师留下的半板函数公式尚未擦去，白色的粉笔字迹在光晕里有些模糊，细小的粉笔灰在光束中肆意飞舞，如同躁动不安的精灵。
周围是鼎沸的、充满生命力的喧闹声——桌椅碰撞的哐当声，书本被塞进书包的窸窣声，少年少女们毫无负担的笑语、追逐和讨论下午去哪里的声音。
她僵硬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映入眼帘的，是蓝白相间、洗得有些发旧却干干净净的校服袖口。
她缓缓伸出手，摊开手掌——这是一双属于少女的手，指节纤细匀称，皮肤透着健康的粉润光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任何劳碌或岁月留下的薄茧与细纹。
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三十岁那个身心俱疲、一无所有的沈清弦的手。
“沈清弦！
发什么呆呢？
快点儿，再不跑食堂的红烧肉该没啦！”
一个扎着活力十足马尾辫、脸颊红扑扑带着婴儿肥的女生，风风火火地冲到她桌前，语气急切地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疼痛感真实而清晰。
是苏晓。
她高中时代最要好的朋友，那个笑起来没心没肺、后来因为大学天各一方而渐渐疏远、却始终留在记忆温暖角落的女孩。
沈清弦怔怔地，几乎是凭借身体本能，被苏晓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手臂接触间，少女温热皮肤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她踉跄着，被苏晓半推半拉着，随着喧闹欢快的人流涌出教室。
熟悉的走廊，墙壁上贴着红底白字的激励标语，挂着优秀学生和社团活动的照片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茫然地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却在触及某一处时，猛地定格，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同样款式的蓝白校服，身姿挺拔，眉眼清俊出众，薄唇微抿，神情间带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冷淡与疏离，仿佛周遭的一切沸腾的青春都与他无关。
照片下方，清晰地印着名字：高二（一班），陆寒洲。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更猛烈、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痉挛性抽痛。
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困难。
她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魇，不是幻觉。
她清晰地回到了十六岁这年，高二刚刚开学不久的某个寻常中午。
回到了一切错误尚未铸成，那命运的齿轮即将开始无情咬合，而她，拥有了提前窥见剧本、并试图改写结局的机会。
“看什么呢？
陆大学神啊？”
苏晓顺着她凝固的视线望去，啧啧两声，手上用力，拽着她的胳膊就往楼梯口方向拖，“别瞅啦！
瞅再多眼，人家那双眼睛里装的也只有他的竞赛题和物理公式，容不下凡夫俗子的。
快走快走，我的肚子都在唱空城计了，震天响！”
沈清弦被苏晓半拖半拉着，身不由己地汇入奔向食堂的、喧闹而充满生机的人流中。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像被顽皮的猫彻底抓乱的毛线团，找不到头绪。
前世最后的记忆碎片——母亲死寂灰败的脸，灵堂冰冷黏稠的空气，陆寒洲那句诛心蚀骨的“像妹妹”，与她此刻感受到的、灼热阳光炙烤皮肤的温度，周围少年们蓬勃张扬的朝气，混合交织，碰撞出强烈到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
她悄悄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掐了一下自己左手虎口。
尖锐的、清晰的、毫不留情的痛感，瞬间沿着神经末梢窜遍全身。
不是梦。
巨大的、颠覆认知的震惊过后，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深海玄铁般的决心，在她那片刚刚经历过焚烧与冰封的荒芜心底，缓缓沉淀、凝聚、成形。
那么，这一世，一切都必须不同。
所有的轨迹，都要彻底扭转。
陆寒洲，这一世，我沈清弦，再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再也不会，为你耗费一丝一毫的心力。
再也不会，……爱你分毫。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