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与火的初次碰撞
顾珩从阴暗的负一层走出来，身上那股子纸张***的霉味还没散尽，就被办公楼里中央空调气流覆盖了。
走廊里光可鉴人，不时有穿着制服的同事端着文件行色匆匆地走过，看到顾珩，目光中总带着几分探究和疏离。
他己经成了院里的一个符号，一个主动放弃前途的怪人。
“咚，咚，咚。”
顾珩敲响了“侦查一处处长”的门牌。
“进来。”
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常年喝浓茶的厚重。
顾珩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一套老旧的红木办公桌椅，桌上堆着半人高的文件，旁边一个玻璃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法律典籍和卷宗。
窗台上的几盆绿萝倒是长得不错，给这间暮气沉沉的办公室添了点生气。
周文远，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男人正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搪瓷缸子，正吹着上面漂浮的几粒枸杞。
他对这个主动跳进档案室的年轻人有点印象，今年的状元嘛，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只想安安稳稳地把船开到岸。
“周处。”
顾珩喊了一声。
周文远抬起眼皮，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小顾啊，坐，档案室的工作还习惯吧？”
客套话，官场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顾珩没坐，也没接他的话。
他径首走到办公桌前，将怀里那份牛皮纸档案盒轻轻放在了桌上。
“周处，（201X）西检刑不诉字第34号卷，我发现一点问题。”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开门见山。
周文远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新人会是这种做派。
他放下茶缸，目光落在了那个尘封的档案盒上。
自己认得这种档案盒，这是至少三年前的旧案了。
他皱了皱眉，伸手打开档案盒，取出了里面那份薄薄的卷宗。
“有什么问题？”
“现场勘验笔录。”
顾珩言简意赅。
周文远戴正了老花镜，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凑到那份笔录前。
他看得非常仔细，手指顺着文字一行行地滑过。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半晌，周文远抬起头，眉头舒展开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哦，这个啊，历史遗留问题了。
那时候办案条件有限，技术手段跟不上，人手也紧张，有点疏漏在所难免嘛。”
说着把卷宗推了回去，端起茶缸又吹了吹气。
“小顾啊，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
“但档案室的工作，主要就是整理归档，梳理清楚别让它们丢了，这就是大功一件。”
“做好本职工作，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既是劝告也是敲打。
顾珩没有动，看着周文远那张被岁月和官场打磨得波澜不惊的脸，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周处，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二条，勘验、检查笔录应当附有现场图和照片。”
“这是法定要件，不是可有可无的选项。
要件的缺失足以启动立案监督程序。”
周文远端着茶缸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随后慢慢地，把茶缸又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有些紧张。
周文远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眼睛眯了起来。
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那点温和的暮气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风浪的审视和锐利。
“小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汉东的水很深，深得能淹死人。”
“翻旧案，就等于和整个系统为敌。
你一个刚进门的新人，想干什么？”
警告，***裸的警告。
周文远见过太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凭着一腔热血就想改变世界，最后撞得头破血流，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想看到这个状元郎，在自己退休前死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顾珩迎着他的目光，开口了。
“周处，如果程序错了，那么司法的正义又从何谈起？”
周文远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刑警的时候，为了一个证据的合法性，跟自己的师父拍桌子，喊出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时候的他，也相信程序大于一切，相信正义的规则才是保护好人，惩治坏人的唯一准绳。
可后来呢？
后来他进了检察院，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
见过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利益交换，见过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他学会了妥协，学会了变通，学会了在保温杯里泡上枸杞，告诉自己平平安安就是福。
那团火早就熄了。
他以为己经化成了灰，没想到今天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一句冰冷的话又给吹出了一点火星，灼得他心口发烫。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令人窒息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丈量着这位老检察官内心的挣扎。
良久，周文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疲惫，有无奈，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动。
他重新戴上老花镜，像是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挥了挥手。
“把卷宗留下，我考虑一下。”
“你，先出去吧。”
顾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心里知道火种己经投下去了。
他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周文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而内心却感到一阵寒意。
他拿起那份卷宗，再次翻开，目光落在那简陋的笔录上。
手指轻轻地在纸页上摩挲着，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当顾珩回到了负一层的档案室，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让他感到心安。
他没有坐在那里被动地等待周文远的考虑。
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策略。
他打开那台除了OA系统几乎什么都干不了的老旧电脑，熟练地输入密码。
屏幕亮起，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顾珩新建了一个文档，双手放在键盘上，略作停顿然后开始敲击。
一行黑色的宋体字出现在空白的文档上，如同刻下的一道战书。
标题：《关于提请对汉东市城西区人民检察院（201X）第34号案卷进行立案监督的申请报告》。
他要用规则，逼着周文远这潭死水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