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白的指尖在节流阀上顿了半秒,舷窗外原本规整的云层像被撕碎的棉絮,墨色从天际线压下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轰鸣。
波音777的机身开始轻微震颤,客舱里传来短暂的惊呼,随即被平稳的广播声覆盖——那是副驾驶林深的声音,年轻,却透着被训练过的镇定。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正在穿越强对流天气带,请您系好安全带,洗手间将暂停使用。”
江渝白没回头,目光始终锁在航图与雷达屏之间。
他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道浅疤,是去年在法兰克福机场检修时被工具箱划的。
此刻那道疤随着手部动作微微泛白,仿佛也在感知气流的紊乱。
“高度8000,航向330,请求备降长沙黄花机场。”
他对着麦克风开口,声线比广播里的林深更低沉,带着一种久经气压变化的沙哑。
塔台的回复隔着电流传来:“长江7305,允许备降,地面风310度,风速8米/秒。”
“长江7305收到。”
林深在旁边松了口气,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跳跃:“渝白哥,这雷暴来得邪门,前序航班刚报过晴空万里。”
“平流层底部的切变风,”江渝白调整襟翼角度,“就像冰面下的暗流,表面看不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油量指示表,补充道,“联系地面,安排乘客食宿,我去后舱看看。”
客舱里的灯光调至了柔和的橙黄,空乘们正逐排安抚情绪。
江渝白走在过道上,皮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声音。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扒着舷窗,鼻尖压出淡淡的红痕,看见他过来,突然指着窗外喊:“叔叔,云在打架!”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墨色云层正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后面惨白的天光,像极了南极冰原上的冰裂隙。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让他自己都愣了愣。
“它们在玩捉迷藏,”江渝白弯下腰,声音放轻,“等下就会和好的。”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攥着一本翻旧的绘本,封面上是企鹅站在冰山上。
江渝白的视线在那抹黑白上停了两秒,转身走向前舱休息室。
休息室里散落着几个同机组的飞行员,地上堆着没开封的餐盒。
他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宣传册堆里——大多是航空公司的新航线广告,只有一本封面印着冰川的册子显得格格不入。
封面上写着“南极昆仑站:人类在冰原的眼睛”,副标题是一行小字:中国南极科考队成立35周年特辑。
江渝白拿起它时,纸页边缘有些发脆,像是被反复翻阅过。
翻开第一页,是张航拍的冰盖照片,白色漫无边际,只有几个红色的科考站建筑像散落的骰子。
他的指尖划过照片下方的署名栏:摄影/宋露。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份飞行简报里见过。
他继续往后翻,里面夹着几张手写的便签,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用力的潦草,像是在低温环境下写的。
“1月17日,极昼第47天。
冰穹A的风速达到22米/秒,冰芯钻机的齿轮被冻住了。
今天钻取的3000年冰芯里,有个气泡特别圆,像谁没说完的话。”
“1月19日,卫星信号中断前,看到极光了。
绿色的光带垂在冰原上,像有人在天上放风筝。
不知道此刻飞越印度洋的航班,能不能看到同一片光?”
“1月20日,发现宣传册上的照片标错了经纬度。
南纬80°25,东经77°07,这才是昆仑站的坐标。
记下来,免得哪个路痴机长飞错了方向。”
最后一句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笔尖戳破了纸页,留下个圆圆的洞。
江渝白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上周执飞悉尼航线时,确实有份备用导航图把昆仑站的坐标标错了,后来是地勤紧急更正的。
他把便签夹回原处,视线落在宣传册的投稿邮箱上。
窗外的雷暴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极了冰原上的阳光。
“长江7305,地面通知,预计半小时后可以起飞。”
耳机里传来塔台的声音。
江渝白把宣传册塞进飞行包,起身时,指尖在便签上的邮箱地址上顿了顿。
他走向驾驶舱时,林深正在检查航图,抬头问他:“哥,刚才看你对着南极的册子出神,想申请补给航线啊?”
“没,”江渝白系上安全带,目光落在航线图上的晨昏线上,“就是觉得,有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待着,挺有意思的。”
引擎重新启动,巨大的推力让机身微微前倾。
江渝白拉动操纵杆,飞机穿过最厚的云层,阳光猛地撞进驾驶舱,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下方的城市渐渐缩小,变成棋盘格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那张便签上的话——极昼时的星星是否会褪色?
或许,该有人告诉她答案。
落地北京时己是深夜,机组车在机场高速上行驶,窗外的路灯连成流动的光带。
江渝白打开手机,信号格从无到有地跳动。
他点开邮件界面,收件人栏里敲下那个从宣传册上抄来的邮箱地址。
主题栏想了很久,最终只写了一行字:“刚飞过北纬35°,你的星星还亮着吗?”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车窗外掠过一架起飞的飞机,尾迹在夜空中拖出长长的白线,像谁在天上写了封没封口的信。
江渝白看着那道线慢慢散开,忽然觉得,有些距离,或许比他想象的更近。
与此同时,南纬80°25的昆仑站里,宋露正把最后一组冰芯数据输入电脑。
极昼的第50天,太阳始终悬在地平线上,把冰原照得像块融化的金子。
实验室的暖气不太够用,她裹着冲锋衣,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桌角的卫星电话忽然“嘀”地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新邮件提示。
发件人是个陌生的邮箱她点开邮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杯壁,热水溅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
邮件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附了张照片——是从驾驶舱拍的,云层在机翼下翻涌,晨昏线像道发光的河流,把天空分成两半。
宋露的呼吸顿了顿。
她认出那是波音777的驾驶舱视角,也认出照片里的晨昏线位置——北纬35°,东经116°,正是北京的上空。
这个江渝白,她当然知道。
上个月科考队的补给航班就是他执飞的,据说在罗斯海海域绕了个漂亮的弧线,避开了浮冰区,让卸货时间缩短了两小时。
当时她在冰穹采样,没亲眼见到,只听站长说“那个机长的航线图,比GPS还准”。
她拿起那张被江渝白看过的便签,上面写着“飞越印度洋的航班能否看到极光”。
原来,真的有人捡到了她的自言自语。
窗外的风又开始呼啸,卷起冰粒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宋露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画错坐标的宣传册,指尖划过那个被戳破的洞。
她回复邮件时,特意看了眼时间:南极时间1月23日14:00。
换算成北京时区,应该是1月23日10:00。
“江机长,你的航线确实掠过了极光带。
不过极昼时的星星不会褪色,它们只是躲在太阳后面睡觉。”
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另外,昆仑站的坐标是南纬80°25,下次别飞错了。”
发送的瞬间,卫星信号突然闪烁了两下,邮件旁边出现一个旋转的加载图标。
宋露盯着那个图标看了很久,首到电脑屏幕上弹出数据保存成功的提示,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冰原上的风还在吹,把极昼的阳光揉成碎片,撒在实验室的桌面上。
她拿起那根有圆气泡的冰芯,对着光看,气泡在冰层里缓缓转动,像是藏在时间里的呼吸。
三天后,江渝白在法兰克福机场的酒店里收到了这封邮件。
彼时他刚结束长达14小时的飞行,窗外正飘着小雨。
点开邮件时,他发现发送时间显示的是“1月23日10:00”,而他的手机时间是1月26日凌晨2:00。
原来,她的“当天”,己经是他的“三天前”。
江渝白靠在窗边,看着雨丝在路灯下织成网。
他想起那张便签上的冰芯气泡,忽然明白,有些话,注定要在时间里绕个圈,才能抵达对方那里。
他回复道:“下次飞南极,一定按你给的坐标走。
对了,极昼时的极光,是不是比夜晚的更安静?”
电击发送的瞬间,远处的跑道上,一架飞机正冲破雨幕,起飞的轰鸣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
江渝白想,或许从这一刻起,他的航线里,该多记一个坐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