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巴分开了他们

六月的南风，裹挟着栀子花的浓香与离别的涩意，毫无保留地灌满了县一中的操场。

阳光有些刺眼，透过老旧礼堂彩色的玻璃窗，在满是浮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林晚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试图将自己更好地隐匿在前排同学的背影里。

她穿着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口被磨的起了毛边。

周围的喧嚣是别人的——相机咔嚓声，此起彼伏的欢笑、对未来的大胆畅想，都有这些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她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无法真正融入。

校长在台上念着冗长的毕业祝词，声音通过质量不佳的音响放大，带着嗡嗡的回响。

林晚的手无意识地抠着毕业证书光滑的封皮，心里盘算着典礼结束后，要去镇上的书店打工，晚班时间快到了。

终于，到了念毕业生名单的环节。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一阵阵或大或小的欢呼声应和。

林婉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对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时不抱任何期待，甚至希望它快些、再快些地滑过去。

“林晚。”

清冽而平静的男声，与她自己的名字发音重合，却又带着截然不同的音调和质感。

她的“林晚”，是南方梅雨般的温软低回；而台上那个声音念出的“林叙”，则是北方秋风般的清晰利落。

她猛地抬起头。

几乎是同时，从礼堂不同角落，传来了两声轻微的应答。

“到”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几乎被淹没在背景噪音里。

而另一个声音，来自礼堂中前方，清亮、自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到”。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先是在她和他之间疑惑的摇摆着，随后，大部分都聚焦到了那个站起身的男生身上。

他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却显得格外挺拔清爽。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朝着台上和周围投来的目光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像骤然推开窗涌入的毫无阴霾的阳光。

然后他从容的坐下，背影挺首。

那就是林叙。

林晚知道这个名字，年级里常驻红榜前列的风云人物，是老师口中“清北苗子”，是同学们议论中“长得帅成绩还好”的焦点。

而她，是另一个“林晚”，成绩也不错，但总徘徊在二三十名，安静的像图书馆书架角落里一本无人抽阅的书。

脸上有些发烫，她迅速低下头，感觉那些残留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下。

一种混合着尴尬、自卑和一丝莫名委屈的情绪，在她心里漫开。

看吧，连名字都一样，命运却如此不同。

他是注定要飞向广阔天空的鹰，而她，或许只是困于一方小天地的雀。

“哇，这么巧！

林晚，林叙，你俩这名字……”旁边的同学小声地发出惊叹。

林晚没有接话，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些。

她不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哪怕只是作为另一个同名者的附属品。

她在心里筑起一道高墙，默默地将那个万丈光芒的林叙推的更远。

典礼在纷乱中结束。

毕业生们像终于挣脱樊笼的鸟，欢呼着冲出礼堂。

林晚逆着人流，小心地沿着墙根往外走，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刚走出礼堂大门，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压境，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人群在门口拥堵起来，抱怨声、嬉笑声混成一片。

林晚庆幸自己带了伞。

她默默从书包侧袋里拿出那把折叠伞，撑开，准备走入雨幕。

“同学，等一下！”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清亮，带着一点急促。

林晚下意识地回头。

是林叙。

他站在台阶上，微微蹙着眉看着密集的雨幕，手里空空如也。

“那个……林晚同学，是吧？”

他快步走到她伞下的边缘，保持着一点礼貌的距离，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我没带伞，能不能……蹭一段？

到校门口就行。”

太近了，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着雨前空气的清冽。

他的眼睛很亮，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一种专注，让她无所适从。

她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指结有些发白。

“……好。”

她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小得几乎被雨声盖过。

伞不大，容纳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林晚下意识地将伞往他那边偏了偏，自己左边的肩膀很快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带来冰凉的触感。

而林叙，几乎在同时，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伞柄的上方，温柔而坚定地将伞面重新调整，一大半都笼罩在她的头顶上空。

“我来撑吧。”

他说，语气不容拒绝。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她的外侧，自己的身体却暴露在倾泻的雨水中，右边的校服袖子迅速晕开深色的水渍。

林晚愣住了。

她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膀，一种陌生的、被照顾的感觉像细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心间。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被忽略，习惯了独自承担风雨。

父母的注意力总是在彼此无休止的冷战和偶尔爆发的热战上，很少能分给她。

她学会了安静，学会了不提任何要求，学会了在雨天自己带伞，并且从未期待过会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可此刻，这个刚刚还在台上光芒西射的男生，这个与她“同名不同命”的人，正用一种近乎笨拙的绅士风度，为她撑起来一片无雨的天空，哪怕自己浑身湿透。

“……你会淋病的。”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事，我身体好。”

林叙侧过头对她笑了笑，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梢滴落，“倒是你，看起来……嗯，不能淋雨。”

他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选择了一个最不会出错的。

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脆弱？

看起来不堪一击？

林晚的心微微一沉。

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弱不禁风的形象吗？

这让她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掺杂了些许刺痛的自尊。

两人沉默的走在雨中的校园小径上。

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噼啪声，和脚下踩过积水的声音。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们的名字，挺有意思的。”

林叙试图打破沉默。

“嗯。”

林晚应道，目光盯着自己脚下湿漉漉的路面。

“我叫林叙，叙述的叙。”

“林晚，夜晚的晚。”

“我知道。”

他说。

林晚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林叙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耳根微微泛红，解释到：“年级大榜上，总看到你的名字在我下面……不远的地方。”

原来如此，只是因为在成绩单上看到过。

林晚心里那点刚冒头的、不切实际的猜想，立刻被自己按了下去。

她真是想多了。

“你去哪个大学？”

他问。

“本省的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

她回答，语气平静无波。

这是现实的选择，也是家庭经济条件和分数综合下的最优解，离家近，花费少。

“很好啊，很适合你。”

林叙点点头，然后说，“我……要去北方的A大，学计算机。”

北方A大，那是国内顶尖的学府，是他这种天之骄子该去的地方。

林晚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巧合”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

看，距离从一开始就横亘在那，清晰无比。

一个北上，一个留守，从此天各一方，本就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线，交点过后，只会越行越远。

“恭喜。”

她轻声说，真心实意，却也带着淡淡的疏离。

校门口到了。

雨势稍歇，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谢谢你的伞。”

林叙将伞递还给她，他的半边身子几乎湿透，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额前，显的有些狼狈，却依旧笑的明朗，“毕业快乐，林晚。”

“……毕业快乐。”

她接着还残留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低声回应。

他没有立刻跑开，而是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只是挥了挥手，转身冲进了迷蒙的雨幕中，少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和雨丝中。

林晚撑着伞，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从一个清晰的背影，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最终彻底不见。

周围是喧闹的告别，是青春散场的热烈与感伤。

而她，却感觉世界格外的安静。

只有左肩膀上那片被他护住、依旧干爽的区域，与右边湿冷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无声的提醒着刚才那短暂的交集。

她低头，看着地上积水中倒映的，破碎而灰暗的天空。

拧巴的她，在第一次正式的接触里，就敏锐地、也是悲观地，预见了那条名为“距离”的鸿沟。

故事的开始，似乎就隐隐写好了故事的基调。

只是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和那个为她倾斜了伞檐的少年，会在她往后乏善可陈的青春记忆里，烙下多么深刻而疼痛的记忆。

她收起伞，深吸了一口雨后湿润的空气，朝着与林叙相反的方向，走向她需要打工的书店，走向她既定的人生轨道。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暖与慌乱，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