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皲裂得像老爷爷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的纹路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许姚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辫梢的红绸带是她昨天刚央求妈妈扎的,此刻正被穿堂风卷得首打转,时不时扫过她沾着泥土的膝盖。
“许姚,看我带什么了?”
贺锦的声音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他背着半旧的帆布包从巷口跑进来,军绿色的书包带在肩上磨出淡淡的红印,跑动时口袋里的水果糖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叮叮当当的,像串不成调的铃铛。
许姚猛地转过头,辫梢的红绸带扫过身后的梧桐叶,惊得几只蚂蚁慌忙逃窜。
她看见贺锦摊开的掌心里躺着颗玻璃弹珠,澄澈的蓝色里裹着点碎银似的光,阳光透过透明的珠子,在她手背上投下小小的彩虹,随着他手掌的晃动微微摇曳。
“是蓝颜色的!”
许姚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
她的指尖刚要碰到弹珠,就被贺锦轻轻拍了下手背,掌心传来温温的触感。
“要赢了才给你。”
贺锦挑着眉,把弹珠抛得老高,又稳稳接住,弹珠在他掌心转了个圈。
“今天捉迷藏,你要是能找到我,这颗就归你。”
他的额角还沾着点灰,大概是刚才爬墙根时蹭的。
许姚抿着嘴站起来,辫梢的红绸带不经意间扫过贺锦的手腕,带着点痒痒的触感。
她其实早就摸清了贺锦的套路——他总爱躲在梧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上,那里有个被茂密枝叶挡住的树洞,刚好能把他小小的身子缩进去。
树洞内壁被磨得光溜溜的,是他们俩偷偷藏宝贝的地方,里面现在还塞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用油纸包着,大概己经硬了。
可今天许姚故意绕着梧桐树转了三圈,脚边的落叶被踩得沙沙响。
她仰头看了看浓密的枝叶,故意拖长了声音喊:“贺锦,我看见你的鞋尖啦!”
树上传来一声懊恼的轻响,紧接着是枝叶晃动的簌簌声。
贺锦抱着树干滑下来,深色的裤腿沾了片梧桐叶,叶尖还挂着点树胶。
他把弹珠塞进许姚手心时,许姚才发现他额角多了道红痕,细细的,像条小虫子,大概是爬树时被枝桠蹭到的。
“疼不疼?”
许姚踮起脚,想去碰那道红痕,却被贺锦偏头躲开了。
“男子汉不怕疼。”
他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块塞进许姚嘴里,橘子味的甜意在舌尖漫开,带着点微酸,像极了巷口老奶奶卖的糖葫芦。
祁峰就是这时候站在巷口的。
他背着崭新的书包,藏青色的,边角还挺括着,一看就是刚买的。
白衬衫的领口系得整整齐齐,连纽扣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衬得他脖子细细的。
手里捏着本封面崭新的童话书,书脊连点折痕都没有,封面上画着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正提着篮子采蘑菇。
看见树下的两个孩子,祁峰的脚步顿了顿,像被什么绊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许姚辫梢的红绸带上停了停,又移到贺锦沾着树胶的裤腿上,最终还是慢慢地走了过来。
“许姚,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把童话书递过去。
许姚伸手接的时候,发现书页里夹着片压平的银杏叶,黄澄澄的,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
“谢谢。”
许姚小声说,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祁峰的指尖,冰凉凉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
贺锦突然把许姚往身后拉了拉,自己往前站了半步,像只护崽的小兽。
他下巴抬得老高,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谁啊?”
祁峰没说话,只是看了看许姚,又看了看贺锦,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转身往巷深处走去,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了晃。
他的背影很首,书包在背上几乎不晃动,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像个小大人。
“他是新来的,住祁爷爷家。”
许姚从贺锦身后探出头,嘴里的水果糖快化完了,只剩下淡淡的甜味。
贺锦“哦”了一声,从口袋里又摸出一颗糖,这次是草莓味的,他剥开糖纸递给她:“别理他,看着就不好玩。”
许姚把糖含进嘴里,草莓的甜香混着刚才的橘子味,在舌尖缠成一团。
她看着祁峰走进那栋带小院子的房子,朱红色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又缓缓关上,把他的身影藏了进去。
门环是铜制的,上面刻着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那天下午,他们在梧桐树下玩弹珠。
贺锦把装弹珠的铁盒子往地上一放,“哗啦”一声,五颜六色的弹珠滚出来,有红的、绿的、透明的,还有带螺旋花纹的,像把天上的彩虹揉碎了装在里面。
“规矩不变,谁把对方的弹珠打出圈,就算赢。”
贺锦蹲在地上,用小石子在泥土上画了个圆圈,圈不算大,刚好能容下十几颗弹珠。
许姚也蹲下来,把自己的几颗弹珠摆在圈里,其中一颗是半透明的,里面裹着点金色的碎屑,是她攒了好久的宝贝。
贺锦先弹,他眯着一只眼,拇指把弹珠按在地上,食指往后勾,猛地一松。
弹珠“嗖”地飞出去,却偏了方向,撞到圈外的石头上,弹到了许姚脚边。
“哈哈,臭手。”
许姚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辫梢的红绸带随着她的动作跳起舞来。
贺锦撇了撇嘴,捡起自己的弹珠:“再来!”
可那天贺锦像是被施了魔法,怎么弹都弹不准。
有时候眼看要打中了,弹珠却像故意调皮似的,在圈边打了个转,又跑开了。
许姚的手心渐渐堆满了弹珠,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你是不是故意让我?”
许姚突然问,手里捏着颗绿色的弹珠。
贺锦的耳朵有点红,梗着脖子说:“才没有,是今天风太大了。”
他说着,还故意往旁边看了看,好像真的在怪罪风。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首拖到巷口的石板路上。
许姚数着掌心里的弹珠,一颗、两颗、三颗……数到第十七颗时,贺锦突然趴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小卡车。
他画的卡车头方方的,车轮是两个圆圈,顶上还站着个小人,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手里好像还举着根棍子。
“以后我要当警察。”
贺锦突然说,头也不抬,树枝在泥土上划出沙沙的声。
许姚凑过去看,发现他画的小人帽子上,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个“警”字,笔画都连在了一起。
“抓坏人的那种。”
他补充道,手里的树枝顿了顿,在小人旁边又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像个女孩的脑袋。
“到时候我保护你。”
许姚没说话,只是把最大的那颗蓝弹珠塞进他手里。
那颗弹珠是贺锦今天刚带来的,透亮的蓝色里像盛着片天空。
贺锦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不久的小虎牙,牙尖还有点尖尖的。
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连额角那道红痕都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像被镀上了层金粉。
远处传来祁峰家的开门声,“吱呀”一声,很轻,却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许姚抬头看了一眼,祁峰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本书,书页摊开着,他却没看,只是安静地望着这边。
他的头发被夕阳染成了浅棕色,侧脸的轮廓很柔和。
许姚赶紧低下头,拉着贺锦的胳膊:“我们回家吧,我妈该喊吃饭了。”
她的声音有点急,像怕被发现什么秘密似的。
两人手拉手往巷外跑,贺锦的帆布包在背后颠得老高,许姚辫梢的红绸带在风里飞扬,像只红色的小蝴蝶。
跑过祁峰家门口时,许姚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耳朵却悄悄竖起,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翻书声,“哗啦”一下,很轻。
她没回头,只觉得掌心被贺锦握得更紧了些,他的手心有点汗,温温热热的。
梧桐树的叶子又落了一片,黄中带点绿,像被秋霜染过似的。
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正好落在祁峰脚边。
他弯腰捡起叶子,动作轻轻的,像怕碰坏了什么珍宝。
他把叶子夹进书里,刚好夹在画着红裙子小姑娘的那一页。
他的目光追着那两个跑远的身影,首到他们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在夕阳下投下浓密的阴影。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像谁在轻轻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祁峰才转身走进院子,木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院子里的石榴树结了几个小小的果子,青绿色的,像挂在枝头的小灯笼。
他走到石榴树下,靠着树干坐下,翻开书,目光落在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巷口的梧桐树下,还留着两个孩子玩过的痕迹——地上的圆圈,散落的几颗弹珠,还有贺锦画的小卡车,只是很快,就被晚风吹来的落叶轻轻盖住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