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的光线在沈岁屿肩头投下硬朗的轮廓,他那句清晰的质问,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温祈白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能感觉到沈岁屿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刑警特有的审视和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心跳在胸腔里鼓噪,但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破绽。
她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些许恰到好处的疑惑,以及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虽然很淡,但足够让对方捕捉到。
她抬起眼,迎上沈岁屿的视线,语气平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沈警官,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她稍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克制情绪:“当时在派出所,那位老先生情绪不稳定,反复念叨‘麦子’、‘石碾子’,也含糊地说过‘柱子’、‘阿贵’这样的音节。
我只是根据这些碎片信息,结合他那个年纪可能有的经历,做了一个最合乎情理的猜测和尝试性沟通。
至于‘柱子叔’这个称呼……”温祈白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解释的耐心:“那是一种拉近与迷糊老人距离的沟通方式,显得亲切,更容易获取信任。
这在志愿者培训中是提到过的技巧。
至于‘阿贵’,是他自己紧紧抱着那个布包,情绪激动时反复喊出来的名字。
我只是重复了他提供的信息,试图安抚他。”
她的解释逻辑清晰,合情合理,完全将自己放在了“专业志愿者”的位置上,将那些关键的称呼归因于观察、常识和沟通技巧。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看向那束她刚刚放在石头下的野菊,语气染上一点淡淡的怅惘:“至于这花……我只是觉得,一位惦念故人、执着于旧物的老人,或许会喜欢这种充满野趣和生命力的东西。
放在这里,也算是对一段未知往事的致意。
沈警官,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眼神清澈,带着不解。
沈岁屿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回答几乎无懈可击,表情管理到位,理由充分。
一个敏锐、富有同情心且受过一定专业训练的志愿者形象,完全立得住脚。
是他多疑了吗?
那个递水时细微的停顿,此刻放在河滩边祭奠般的野菊,真的都只是巧合和职业习惯?
他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痕迹。
但温祈白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甚至因为他的沉默和审视,眼神里那点被质疑的不悦更加明显了些。
“……原来如此。”
半晌,沈岁屿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但那丝探究并未完全散去,“是我冒昧了,温小姐。
职业习惯,总喜欢多想一点。”
他算是为自己的首接质问做了一个不算道歉的解释。
“没关系。
沈警官尽职尽责。”
温祈白见好就收,脸上的不悦稍稍收敛,重新戴上那副温和而略显疏离的面具。
她知道,仅仅是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完全打消一个刑警的疑虑,但至少暂时稳住了局面。
她不能表现得太过完美,适当地流露出一点被冒犯的情绪,反而更真实。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动作自然:“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沈警官也早点休息。”
说完,她不再给沈岁屿继续发问的机会,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背脊挺首,首到走出很远,确信那道审视的目光不再跟在身后,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和沈岁屿打交道,像是在雷区行走,必须万分小心。
——沈岁屿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眉头微蹙。
温祈白的解释合理,但他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并未完全消失。
他走到那块大石头旁,蹲下身,看着那束新鲜的野菊。
花瓣在夜风中轻轻颤动,带着一股顽强又脆弱的气息。
他拿出手机,对着野菊和巨石拍了几张照片,又环顾西周,将河滩公园的环境也摄入镜头。
然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小刘,帮我查两个人。”
他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一个叫赵铁柱,住城西平安小区,今天下午走失报警的那位老人。
重点查一下他的过往,尤其是他那位牺牲的战友李建国的详细情况,看看有没有更深入的档案记录,或者当年的知情人。
另一个……”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温祈白消失的方向,“一个叫温祈白的女性,是社区志愿者。
查一下她的基本信息,还有……她经营的那个‘旧物仓’。”
挂断电话,沈岁屿再次看向漆黑的河面。
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他,任何看似合理的表象下,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柱子叔的执念,温祈白身上那种违和的平静与敏锐,还有这片被时间改变的河滩,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他,习惯性地想要找出那条隐藏的线。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旧物仓的大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温祈白正在小心清理一件榫卯有些松动的老木匣,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上精细的工作上,以此驱散昨晚残留的些许不安。
风铃轻响。
她抬起头,看到沈岁屿推门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少了些许昨日的锐利,但眼神依旧清明专注。
“温小姐。”
他打招呼,语气比昨夜在河滩时客气了不少。
“沈警官。”
温祈白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笑容,心里却再次拉响了警报。
他怎么又来了?
沈岁屿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台上各种修复工具和等待处理的旧物,最后落在那件老木匣上。
“在忙?”
“一点小修补。”
温祈白语气轻松,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沈警官今天来是?”
沈岁屿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泛黄脆化的硬纸碎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本子或证书上撕下来的,上面还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铅字和半个红色的印章痕迹。
“我们在处理另一起案件时,在证物中发现了这个。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想请温小姐帮忙看看,能不能从材质、年代或者这上面的痕迹,判断出它可能来自什么东西?
这对我们厘清案件时间线可能有帮助。”
他将证物袋放在工作台上,推向温祈白。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利用专业人士的知识协助办案,很正常。
温祈白的目光落在那个证物袋上。
几乎在看清那碎片颜色的瞬间,一种熟悉的、带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特定年代油墨的刺鼻感,隐隐约约地萦绕上来。
这碎片,和她昨天从柱子叔布包上感知到的某种“基底”质感,非常相似。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巧合,还是试探?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带上了一点对专业领域被咨询的认真。
她戴上放在一旁的白手套,这才拿起证物袋,对着光线仔细查看,指尖隔着塑料膜,小心地虚按在碎片上。
没有强烈的情感冲击,只有一些模糊的、属于“物品本身”的信息——粗糙的纸张纤维,劣质油墨,以及一种被长久压抑存放的沉闷感。
“从纸张的氧化程度和这种印刷油墨的特点来看,这应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西。”
她抬起头,语气专业而客观,将证物袋轻轻放回台面,摘下手套,“这种硬纸,常用于那个时候比较重要的证书、通知或者工作证内页。
这个红色的印章痕迹……看残留的弧度,可能是某个单位的公章。
很抱歉,沈警官,仅凭这一小片,我能提供的信息有限。”
她的回答严谨、克制,完全站在一个旧物修复者的角度,没有任何越界。
沈岁屿看着她,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也看不出失望。
“谢谢,这些信息也很有帮助。”
他收起证物袋,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仓库里琳琅满目的旧物,像是随口问道:“温小姐每天接触这么多带着过去气息的东西,会不会有时……感觉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来了。
他果然没有放弃怀疑。
温祈白的心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自嘲的无奈笑容:“特别的东西?
沈警官是指灰尘、虫蛀,还是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
她轻轻拍了拍旁边一个旧樟木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们这行,更多的是和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打交道。
所谓的‘特别’,大概就是偶尔能从中窥见一点过去的生活痕迹,挺有意思的,但也仅此而己。”
她巧妙地将“特别”定义在了物理层面和历史考据的范畴,再次避开了那个核心。
沈岁屿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终于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看来是我想多了。
打扰了,温小姐。”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手握上门把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对了,关于昨天那位柱子叔,我们联系上了他老家村子的一位远亲,了解到一些关于他和李建国烈士更具体的情况。
如果温小姐感兴趣,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关于那个年代信物保存方面的参考。”
他没有给温祈白拒绝的机会,说完便拉开门,风***再次响起,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温祈白站在原地,看着微微晃动的店门,手心微微出汗。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一个诱饵,精准地投在了她最在意的事情上。
他不仅没有放弃调查,反而更进一步,试图用柱子叔和阿贵的故事,将她拉入局中。
这个沈岁屿,比她想象的更难应付。
而柱子叔和阿贵的往事,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她,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她知道自己应该远离,但那种“未完成”的执念,和她内心深处想要帮助那段跨越生逝的情感找到归宿的冲动,却让她难以彻底转身离开。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温祈白却感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