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跟下了火似的,官道两旁的柳树叶子都打了卷,蔫头耷脑地挂着,知了叫得有气无力,更添了几分燥热。
这鬼天气,连野狗都懒得出来溜达,寻个阴凉地吐舌头喘气去了。
历城西市的集市上,人也比往常稀落了不少。
几个卖瓜果的老农无精打采地摇着蒲扇,筐里的果子看着都有些发蔫。
就在这市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蹲着一条彪形大汉。
这汉子生得是虎背熊腰,一张大脸盘子上嵌着铜铃般的大眼,络腮胡子根根似铁,乍一看活脱脱像个庙里的金刚,颇能唬人。
可再细瞧,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还打着两个补丁,脚下蹬着一双快磨穿了底的草鞋,身边胡乱堆着十几把新扎的竹耙子。
这副模样,分明是个穷困潦倒的卖耙汉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程咬金。
程咬金这会儿正憋着一肚子火气,瞪着眼前那寥寥无几的行人,嘴里不住地嘟囔:“娘的!
这什么鬼世道!
卖个耙子都活不下去了!”
他嗓门本就洪亮,这一嘟囔,引得旁边卖麻鞋的老王头扭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咬金老弟,小点声儿,莫让官差听了去。”
“听见咋了?”
程咬金眼一瞪,声音反倒更高了,“俺老程还怕他们不成?
俺一不偷二不抢,凭力气吃饭,扎耙子卖钱,天经地义!
可你看看,”他指着面前那几文可怜的铜钱,“忙活一大早上,就卖出两把耙子,赚的钱还不够买一屉蒸饼!
剩下的这些,眼看又要被收税的刮去一层皮!
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越说越气,想起早上的事,更是火冒三丈。
原来,他天没亮就扛着耙子来占位置,好不容易开张,卖了两个耙子,换了几文钱。
还没捂热乎,两个穿着号褂子的税吏就晃悠过来,二话不说,伸手就要拿走了他两文“地摊钱”,还顺手抄走他一个编得最扎实的耙子,说是“抵捐”。
程咬金当时就急了,梗着脖子理论:“俺这才刚开张,钱还没赚到,哪来的税钱?”
那税吏斜着眼看他,拿耙子杆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程大个子,少废话!
靠山王老人家要打高句丽,辽东道大总管宇文述将军要练兵,哪样不要钱?
你这刁民,不出钱不出力,还想在这地界混饭吃?
识相点!”
另一个税吏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再啰嗦,把你抓到军营里当苦力,那才叫一个‘出力’呢!”
程咬金气得拳头攥得咯咯响,恨不得一拳头砸扁那两张讨厌的脸。
可他看看家里病弱的老娘,终究是把这口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眼睁睁看着人家拿着钱和耙子,扬长而去。
“呸!
什么世道!”
程咬金想到这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狗屁的靠山王!
狗屁的宇文述!
就知道刮俺们穷苦人的油水!
有本事去刮那些大户啊!”
老王头吓得赶紧摆手:“哎呦我的程老弟哟!
你可少说两句吧!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
让巡街的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西下张望一下,又凑近些,“听说城东的老赵,就因为抱怨了几句徭役太重,昨晚就被锁走了,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程咬金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他不是怕,是觉得憋屈。
他程咬金空有一身力气,一套在梦里学来的、使得稀里糊涂却又莫名好使的斧法,却在这历城县城里,为了几文钱受这等窝囊气。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声音响得连老王头都听见了。
从昨天晌午到现在,他就喝了点凉水,啃了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杂面饼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仅剩的几文钱,叹了口气。
这点钱,别说买肉,连买够他一个人吃饱的粗面饼子都悬乎。
“王老哥,俺这肚子闹革命哩。”
程咬金苦着脸,“再没进项,俺老娘今晚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老王头同情地叹了口气,从自己装钱的破碗里摸索出两文钱,递过来:“咬金,先拿着,买俩饼子垫垫肚子。”
程咬金一看,脸涨得通红,连忙推开:“使不得!
王老哥,你这也是一大家子要养活,俺程咬金再穷,也不能要你的钱!”
他程咬金虽然穷,但骨气还是有的。
他重新蹲下来,眼睛发首地盯着那些卖不出去的耙子,心里一阵阵发酸。
想起家里老娘还等着他买米回去熬粥,这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唉,要是能有点本钱,做点大买卖……”他异想天开地琢磨着,随即又自己摇摇头,“呸!
做白日梦!
俺老程就会扎耙子,还会……还会那几下梦里的斧头把式……顶个屁用!”
时间就在这燥热和饥饿中一点点熬过去。
日头渐渐偏西,集市上的人更少了。
程咬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看来今天又是白忙活一场。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扛着耙子回家,明天换个地方试试,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只见集市上的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道路两旁躲避。
老王头也赶紧拉扯程咬金:“快让让!
快让让!
官差来了!”
程咬金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把耙子往边上挪了挪。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官兵骑着高头大马,呼啸而来,队伍中间还簇拥着几个穿着绸缎、像是官家管事模样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扬。
“闪开!
都闪开!
误了靠山王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个骑马的校尉挥着鞭子呵斥道。
队伍并未在集市停留,而是疾驰而过,溅起一片尘土。
“呸!
神气什么!”
程咬金对着远去的烟尘又啐了一口。
旁边一个卖柴的老汉小声道:“看样子是往县衙去的,怕是又有什么紧急公差了。
唉,这年月,官差上门,准没好事,不是催粮就是逼税。”
另一个小贩接话:“我刚才好像听他们嚷嚷什么‘皇杠’、‘期限’……莫非是给皇上送的东西?”
“皇杠?”
程咬金耳朵一支棱。
他好像听人说过,那是各地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要送到京城给皇帝老儿和那些大官享用的。
想到那些沉甸甸的金元宝、白花花的银锭子,再摸摸自己怀里那几文硌人的小钱,程咬金心里那股邪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他娘的!
皇帝老儿在京城吃香喝辣,俺老程在这饿得眼冒金星!
那些贪官污吏肥得流油,俺老娘在家饿得喝稀汤!
凭什么!”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像荒草一样在他饿得发昏的脑海里滋生出来——那些皇杠……要是……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晃晃大脑袋,想把那念头甩出去:“程咬金啊程咬金,你真是饿昏头了!
那玩意是能想的吗?
要掉脑袋的!”
可是,那念头一旦生出,就像在他心里扎了根,再也挥之不去。
金元宝、大烧饼、炖猪肉……还有老娘能吃饱饭的画面,交替在他眼前晃动。
肚子再次雷鸣般叫唤起来。
饥饿和愤懑像两把火,烧得他浑身燥热,眼睛都有些发红。
他猛地站起身,把旁边老王头吓了一跳。
“咬金,你干啥?”
程咬金也不答话,一双虎目首勾勾地盯着官兵远去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弯腰,从那一堆卖不出去的耙子里,抽出一根最粗最结实的杉木杆子,掂量了几下,又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平时用来劈柴、锈迹斑斑却分量十足的短柄斧头,“咔嚓”几下,就把斧头牢牢地绑在了杉木杆子上,做成了一把简陋的长柄斧。
“老弟……你…你这是要干啥?”
老王头声音都发颤了,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程咬金扛起这把临时改造的“兵器”,咧开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里却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干啥?
俺老程饿得受不了了!
俺娘也饿着哩!”
“老天爷不给饭吃,俺就自己去寻个饱饭!”
“王老哥,帮俺看着这些耙子!
俺去去就回!”
说完,他不顾老王头在后面焦急的呼喊,扛着那柄寒酸又吓人的大斧头,迈开大步,径首朝着城外官兵来的方向,踏着滚滚热浪,头也不回地走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柄临时斧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古怪的光芒。
一场搅动天下风云的传奇,就在这饥肠辘辘的愤怒中,拉开了它荒唐而又热血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