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青溪古镇的雨就没歇过。
苏折柳拖着行李箱站在祖宅门口时，雨丝正顺着青瓦的檐角往下淌，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帘。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黑瓦的影子，河道里的乌篷船贴着岸边滑行，橹声咿呀，混着雨打芭蕉的轻响，漫进鼻腔的是潮湿的土腥味，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槐香——那是院角老槐树独有的味道，十年未变。
他辞职了。在杭州做了六年古籍修复，指尖磨出的薄茧都带着宣纸的纹路，可最后还是扛不住案头堆积如山的修复单，和深夜里总绕着心头的乡愁。爷爷年纪大了，电话里的声音一年比一年沙哑，说祖宅的梁有些漏，说院角的雷劈槐去年被风刮秃了顶，说青溪古镇的雨，还是和他小时候一样缠人。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木头味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霉气，是老房子特有的气息。正房的梁果然在漏雨，水滴不疾不徐地落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圈深色的湿痕，像朵慢慢晕开的墨花。而他的爷爷苏砚山，正踩在一架吱呀作响的竹梯上，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旧刨子，正对着梁木的裂缝细细刮着。
“爷爷。”苏折柳喊了一声。
竹梯晃了晃，苏砚山回过头。七十多岁的老人，背已经有些驼，头发白了大半，贴在头皮上，沾着些木屑和雨珠。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却在看见苏折柳的瞬间亮了亮，随即又沉了下去，摆摆手：“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忙吗？”
“辞职了，回来陪陪你。”苏折柳把行李箱放在墙角，上前想扶他下来，“这梁危险，我找个师傅来修，您快下来。”
“瞎操心啥。”苏砚山躲开他的手，固执地继续刮着梁木，“自家的木头，自己修才放心。老木头有脾气，外人碰不得。”他的动作不算灵活，手臂偶尔会微微发颤，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干涩又沉闷，木屑顺着梁缝往下掉，混着雨水落在他的肩头。
苏折柳没再坚持，站在梯子下看着。他做古籍修复多年，对旧物的痕迹格外敏感，一眼就看出这梁木的纹理不对劲——是逆纹。木匠最忌讳用逆纹木做梁，说是不聚气，容易招灾，可苏家祖宅这梁，分明是太爷爷那辈就定下的，怎么会是逆纹？
正疑惑着，就见苏砚山的指腹突然被梁缝里的木刺划开一道小口，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红得刺眼。他下意识想提醒，却见那滴血珠恰好落在梁下的湿痕上，没有散开，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滋”地一声渗进青砖里，原本湿漉漉的痕迹瞬间凝住，变成一个暗褐色的痂点，像块生了锈的补丁。
“爷爷，您手破了！”苏折柳急忙递过纸巾。
苏砚山却像是没看见那诡异的一幕，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手指，把流血的指腹藏在身后，语气平淡：“没事，老木头吸水，正常。”他从竹梯上下来，腿脚有些不利索，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顺手把刨子放在八仙桌上，“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
苏折柳看着他走进厨房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青砖地上的暗痂，心里莫名发紧。那绝不是“吸水”那么简单，他修复过不少民国时期的木刻本，见过木材吸水的样子，绝没有这样“吞噬”般的速度。
祖宅的西厢房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爷爷一直没动过。推开房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涌了进来，墙角结着些细小的蛛网，窗纸有些破损，雨丝顺着破洞飘进来，落在靠窗的书桌上，洇出一小片水渍。他打开行李箱，把几件换洗衣物放进衣柜，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和镊子——这是他的习惯，走到哪儿都带着，总觉得手里握着这些，心里才踏实。
夜里雨停了，青溪古镇静得能听见远处河道里的水声。苏折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院角的老槐树没有叶子，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夜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细微的声响突然从头顶传来。
“沙沙……沙沙……”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木头，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恰好从梁的位置传来。苏折柳猛地睁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祖宅的梁是实木的，厚重结实，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他摸索着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直直照向头顶的梁。梁木斑驳，布满了岁月的痕迹，裂缝里还嵌着些陈年的木屑，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可那刮木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梁缝里，正慢慢蠕动。
苏折柳屏住呼吸，缓缓移动手机的光束，一寸寸地扫过梁木。当光束照到梁的中段时，他停住了——那里的一道裂缝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
他的心猛地一沉。
院角的那棵雷劈槐，去年冬天就被狂风刮得片叶不剩，春天还没到，怎么会有槐树叶卡在梁缝里？而且这树叶干枯发脆，边缘卷翘，显然不是新落的，倒像是藏在那里很久了。
他起身下床，轻轻推开房门。院子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月光穿过雾气，显得朦胧又阴冷。院角的雷劈槐在雾气中影影绰绰，明明没有风，枝桠却在微微晃动，树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条条黑色的带子，顺着地面往正房的方向飘。
远处的河道上，泛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一艘乌篷船正缓缓驶过，摇橹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却不显得热闹，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苏折柳站在屋檐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冒，顺着脊梁骨窜进后脑勺。
他想起爷爷白天藏在身后的手，想起梁木吸水般的血痂，想起梁缝里的槐树叶，还有这深夜里断断续续的刮木声。
这祖宅，好像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苏折柳握紧了手里的手机，光束再次投向正房的梁。那半片槐树叶卡在裂缝里，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灰光，像是一只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而那刮木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梁缝，一点点地往外爬。
青溪古镇的夜，凉得刺骨。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那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