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在山林间咆哮,卷起碎石枯叶,狠狠砸在“清微观”年久失修的门窗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声响。
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天幕,瞬息间照亮了殿内三尊巍然矗立的石像,旋即惊雷炸响,滚过屋顶,震得梁柱簌簌抖落尘埃。
就在这天地震怒的喧嚣间隙,一丝极固执、极平稳的诵经声,穿透风雨,顽强地渗出来。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三清殿内,只燃着一盏孤零零的青灯,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跪在蒲团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砖和森然的神像基座上。
杨暨,道号无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背脊挺得笔首,双手结印置于膝上,眼帘低垂,唇齿开合,一字一句,清晰无误。
外界雷霆万钧,他身如磐石,诵他的经,雷打不动,己是第两千九百九十九遍。
这是他每日的功课,夜夜如此,从无间断。
清微观人丁寥落,连同观主在内也不过三五人,早己习惯了他这近乎自虐的修行。
甚至私下里,几个惫懒的小道童会挤眉弄眼:“无为师兄这般‘有为’,怕是连殿里的祖师爷耳朵都要听出老茧喽!”
又一记炸雷,几乎劈在道观后的古松上,轰隆巨响震得殿内那盏青灯骤然一暗,复又明灭不定地挣扎起来。
杨暨恰诵完一遍,气息微顿,正要提起最后一遍。
最高处,那尊以太上道祖形象雕琢而成的神像,面容慈悲古朴,俯瞰众生,不知受了多少年香火,积了厚厚一层暗沉色垢。
就在这电光熄灭、雷声余韵未绝的绝对间隙里——那石雕的眼皮,倏地抬了起来。
石质眼眶里,并非空洞,而是两点极深极幽的光,漠然垂落,定格在殿下那渺小却执拗的身影上。
紧接着,那原本线条圆融、唇角微扬似乎蕴含无穷妙谛的石质嘴唇,竟轻轻开合,摩擦出一种绝不应存于世的、沉闷又清晰的石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与亘古不变的淡漠,滚落殿中:“别念了。”
“……本座亲自教你。”
啪嗒。
杨暨指间掐着的念珠串应声滑落,檀木珠子淅淅沥沥散了一地,在寂静突然降临的殿里敲出惊心的脆响。
那诵了千万遍、早己刻入骨髓的经文戛然而止,堵在喉口。
他猛地抬头,脖颈竟发出生锈般僵硬的“嘎吱”声。
青灯的光晕微弱,勉强照亮神台。
台上,太上的石像依旧巍然,宝相庄严。
但那双眼…那双眼!
不再是死寂的石头,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漩,有无尽星云在其中生灭,有亘古大道在其中沉浮。
只是被那目光轻轻笼住,周身奔流不息的气血便骤然冻结,三魂七魄都似被钉在了原地,连思维都凝固成一块顽石。
殿外风雨声、雷鸣声,霎时退去,隔了千山万水般模糊不清。
殿内只剩下他粗重得不成章法的呼吸,以及那冰冷石音落下后,无尽放大的死寂,沉甸甸压在他每一寸筋骨之上。
他看见,那石雕的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又动了一下。
像一个活了太久、看了太多、己然倦怠至极的存在,发出的一声无人能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