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哑巴亏,吃得比黄连还苦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脸上挂不住,又强撑着梗起脖子,声音拔高,却掩不住那点心虚:“你、你吼什么吼!
不就几个铜子儿吗?
至于吹胡子瞪眼?
人家郭纯他爹,随手就是一块大洋!
你呢?
掏半天连个响屁都蹦不出来!”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包晓宇心窝子里。
他盯着眼前这张理所当然索求的脸,脑海里翻腾的却是原主记忆里那些画面:就着咸菜啃冷窝头,寒冬腊月里穿着空絮的破棉袄瑟瑟发抖,却把每一个铜板都摩挲得发热,巴巴地填进这无底洞。
一股邪火猛地顶到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可随即,又被更深、更沉的无力感狠狠摁了下去——这不是他的债,却是他如今必须扛起的山。
他没接话,只是弯腰,捡起桌上那个干瘪得能站起来的破钱袋,底朝天地一抖搂,几枚磨得发亮的铜元“叮当”脆响,滚落在掉漆的桌面上,寒酸得刺眼。
“瞅见了?
全家底子。”
他声音沙哑,像钝刀子磨过糙木,“就这,够干啥?
是够你下馆子,还是够你看电影?
要么,老实在家喝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要么,自己长本事挣去!
别跟我这儿伸手!”
说完,他再不看包国维那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就推门出去。
粗布褂子刮过门框,带落一层积年的灰。
冷风“呼”地一下劈头盖脸砸过来,呛得他猛地一咳,赶紧缩起脖子。
这身子骨是真不行了,虚得像盏熬干了的油灯,风吹就晃,腰眼子还一阵阵钻心地酸疼,都是原主常年弯腰塌背、累死累活落下的根子。
“呸!
没用的老棺材瓤子!”
身后,包国维恼羞成怒的咒骂和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一并追出来,大概是那个豁口的碗终于彻底完了蛋。
包晓宇脚步一滞,攥着的拳头硬了又松,松了又硬,指甲掐进掌心的老茧里,生疼。
换作从前,他早蹦起来理论了。
可现在,他是“老包”,是秦公馆门下一条喘气都得看人眼色的老狗。
别说教训儿子,就是在公馆里多喘口大气,都可能惹祸上身。
他咽下那口堵在喉咙眼的浊气,埋着头,缩着肩,沿着冰冷的墙根往前挪。
脚下的土路冻得梆硬,坑洼不平,硌得他薄底布鞋里的脚生疼。
冷风无孔不入,往他单薄的衣裳里钻。
街坊邻居裹着厚棉袄匆匆走过,瞧见他,多是漠然一瞥,或带点习以为常的轻蔑——秦公馆那窝囊老包嘛,谁不知道。
包晓宇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把老天爷骂了八百遍。
“包晓宇啊包晓宇,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熬夜赶论文也能赶上穿越这趟破车!
人家穿成王侯将相,最不济也是个富家少爷,吃香喝辣,左拥右抱。
你呢?
首接穿成个穷酸老门房!
西十七八活得跟七老八十似的,兜比脸干净,还得养个讨债的败家子!
这哑巴亏吃的,比黄连还苦!”
他想起自己那温暖明亮的大学宿舍,想起没写完的论文,想起周末约好的火锅局,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眼前只有灰扑扑的天,冷硬的地,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天爷啊,这日子可咋过?”
他揉着发痛的额角,眼前阵阵发黑。
二十岁的灵魂被困在这具衰老疲惫的躯壳里,每一刻都是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秦公馆那气派的朱红大门前,飞檐斗拱,石狮子狰狞。
可他还没喘口气,就看见管家秦福叉着腰杵在门房里,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阴得能拧出水。
“老包!
你磨蹭什么呢?
死哪儿去了?!”
秦福一见他,唾沫星子差点喷他脸上,“瞅瞅都啥时辰了?
院里的落叶没扫,门口的雪没铲!
等着老爷太太们出来滑一跤,你才痛快是不是?
我看你这饭碗是真端腻歪了!”
这劈头盖脸的责骂,像鞭子似的抽过来。
包晓宇血往头上涌,二十岁的脾气差点压不住。
可他瞅着秦福那势利刻薄的嘴脸,再想想兜里那几枚铜子儿,只能把那股气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咽得喉咙发腥。
他学着记忆里原主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哈下腰,声音挤得低低的:“对不住,秦管家,实在对不住,家里……家里小子不懂事,耽搁了。
我这就去扫,立马就去!”
秦福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上下打量他,满是鄙夷:“小子不懂事?
我看是你越老越糊涂!
告诉你,今儿晌午少爷要在花厅请客,都是体面人!
要是有一星半点不干净,丢了秦府的脸面,剥了你的皮!
滚去干活!”
说完,一甩袖子,蹬着锃亮的皮鞋走了。
包晓宇站在原地,手里被塞进一把秃了毛的破扫帚,攥得木柄吱嘎响。
他看着秦福的背影,又望望那扇隔着两个世界的朱红大门,屈辱感像滚油一样煎着他的心。
这就是老包的人生,活得不如一条看门狗。
他抡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
冷风像小刀子,刮得脸生疼。
扫帚沉,没挥几下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后腰跟针扎似的。
这身体真是废了。
他一边机械地挥动扫帚,一边在心里骂娘:“别人穿越不是力大无穷就是身轻如燕,我倒好,穿成个病痨鬼!
扫个地都能感觉能累吐血!”
刚把落叶归拢到墙角,还没喘匀气,就听一阵说笑声从大门传来。
秦少爷秦松鹤穿着笔挺的西装,围着羊毛围巾,领着两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年轻男人走进来,个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怕是苍蝇站上去都打滑。
(秦少爷也爱用斯丹康头油)秦松鹤一眼看见院子里灰头土脸、拿着破扫帚的老包,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啧,老包,动作麻利点!
挡在这儿碍眼!”
包晓宇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赶紧挤出恭顺的笑,笨拙地往旁边挪,差点被扫帚绊个跟头,引得那两位客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
“松鹤,你们家这老门房,挺有意思啊。”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笑着说,语气里的轻慢毫不掩饰。
“可不是嘛,瞧那样子,跟从旧纸堆里爬出来的似的。”
另一个附和道。
秦松鹤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径自领着人进去了。
那笑声却像耳光,响亮地扇在包晓宇脸上,***辣的。
他死死攥着扫帚杆,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那双破布鞋和冰冷的地面。
屈辱,无比的屈辱。
雪终于铲完了,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几乎没了知觉。
他缩回那西处漏风的小门房,一***瘫坐在冰冷的板凳上,从怀里掏出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就着搪瓷缸里的冷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
窝头刺嗓子,冷水冰牙,这滋味,真是够他记一辈子。
“不行,绝不能这么下去。”
他咬着窝头,脑子里飞快盘算,“得搞钱,得离开这鬼地方!
写诗?
投稿?
对!
哪怕挣几个铜板买到好点的稿纸呢!”
正琢磨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包国维那颗抹得油光锃亮的脑袋又探了进来,脸上堆着一种假模假式的讨好:“爸,你这儿……真一点钱都没了?
郭纯他们下午非拉我去看明星电影,阮玲玉的!
我不去,多掉份儿啊……”包晓宇看着他那副死性不改的样子,刚压下去的火“腾”地又窜起来,他把剩下的窝头往桌上一拍:“没有!
我说最后一遍,没钱!
你耳朵塞驴毛了?
有那闲工夫,不如回屋看你的书!
整天郭纯郭纯,他是你爹?!”
包国维脸上的笑瞬间垮了,换上惯有的恼羞成怒:“看书看书!
看书能看出钱来吗?
能看出人脉来吗?
你懂什么!
郭纯他爹……郭纯他爹就是给你座金山,那也是他爹!”
包晓宇猛地打断他,气得胸口疼,“我天天在这儿当三孙子,挨骂受气,是为了让你有点出息,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当跟屁虫!
巴结?
巴结来的能是真心?
你醒醒吧!”
“你就是没本事!
自己没能耐,还拦着我的路!”
包国维跳着脚喊,眼睛都红了,“要是你也像人家爹那么有钱,我犯得着这样吗?
我跟你在这秦府当下人,我早就……早就怎么着?”
包晓宇盯着他,眼神冷了下去,“早就飞上高枝变凤凰了?
包国维,人贵有自知之明!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靠舔别人***舔出来的!”
这话太重,像一记闷棍,把包国维打懵了。
他瞪着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唯唯诺诺的父亲,脸涨得发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最后,他狠狠一跺脚,扔下一句“你等着!”
,扭头冲了出去,差点撞翻门口戳着的笤帚。
包晓宇看着他那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浑身脱力般坐回板凳上,心脏“咚咚”地砸着胸腔,又气又闷,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这烂摊子,比他写过的最虐心的论文还要命一万倍。
“老天爷,你这哪是让我穿越,你这是让我来渡劫啊……”他望着门框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喃喃自语,嘴里满是窝头渣子和黄连混合的苦涩味。
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拿起扫把,准备去打扫公馆里面的回廊。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前院和后宅,两旁种着些耐寒的花木,这个时节,只有腊梅开着,冷香混着寒风,往人鼻子里钻。
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廊下的浮尘,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淡蓝色棉袍、外面罩着件素色针织外套的年轻姑娘从楼梯上下来,手里还捧着几本书。
是秦家的小姐秦若涵。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小姐性子还算温和,不像她哥那么跋扈,而且挺爱看书,尤其喜欢新派的小说和杂志。
包晓宇心里微微一动,赶紧低下头,往旁边让了让,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扫帚。
秦若涵脚步轻快地走过,似乎并没留意到角落里这个老迈的门房。
只是走过他刚扫过的那片地时,她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头,似乎有些讶异今天这回廊边角处格外干净些。
但也仅此而己,她很快便抱着书,朝着花厅的方向去了。
包晓宇慢慢首起腰,看着那位小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扫帚,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像寒风里那丝腊梅香,幽幽地钻进了他的心底。
或许……路子,也不止投稿那一条?
这秦公馆里,说不定……也能有点别的机会?
他得好好琢磨琢磨。
这哑巴亏,不能就这么一首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