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头场雨的后半夜,我被院门外的槐树叶砸醒了。不是风吹叶子的沙沙声,
是那种湿沉的、带着泥腥气的“啪嗒”声,一下下砸在木门缝里塞的旧报纸上,
像有人用手指蘸着水在叩门。我摸黑摸过枕边的铜烟袋,那是爷爷走时留的,
烟杆头磨得发亮,据说能镇“脏东西”踮着脚凑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
雨丝把夜色泡成了浓墨,院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扭扭压过来,
枝桠上挂着个黑糊糊的东西。我眯着眼瞅了半天,后脊梁突然窜起一股凉气!那不是树枝,
是口棺材。一口没上漆的白木棺材,斜斜靠在槐树干上,棺盖缝里渗着暗红色的水,
顺着棺身流进土里,把树根周围的泥泡成了酱色。更邪门的是,棺材头上贴着张黄纸,
纸上画的不是常见的“奠”字,
是个我只在爷爷的旧本子上见过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人”,两边各拖出三道弯勾,
勾尾还沾着点新鲜的槐树叶。“谁啊?深更半夜的,弄错地方了吧?
”我攥着烟袋杆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雨还在下,那口棺材静静立在雨里,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槐树叶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像是棺材里有人在喘气,
吹得叶子落下来。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他说我们家这院宅子邪性,沾着“槐煞”,
尤其是院外那棵老槐树,“树龄过百不伐,必成棺器”,
叮嘱我不管夜里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别开门,更别碰槐树上挂的东西。可眼下这口棺材,
不是挂的,是有人送到门口的。正愣着神,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亮得刺眼。
是村长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比雨声还急,带着哭腔:“阿砚!你快到村西头老马家来!
老马……老马没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老马是村里的木匠,
昨天下午还来我家借过刨子,说要给邻村的人打口“喜棺”,我们这地界的老规矩,
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提前打棺材叫“喜棺”,图个寿终正寝的吉利。当时我还打趣他,
说他手艺好,打出来的棺材“稳当”,老马笑着拍我肩膀:“稳当啥?能让死人安生,
活人踏实,才算真稳当。”怎么才过了一天,人就没了?我揣上烟袋,抓了件雨衣往身上裹,
刚拉开门栓,脚边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用槐树枝编的小篮子,
就放在门槛正中间,篮子里铺着层槐树叶,叶上摆着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朵槐花,
是我奶奶的陪嫁,二十年前奶奶走后,这镯子就不见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捡起镯子,
指腹摸到镯身内侧刻的小字,心脏猛地一缩。那不是奶奶的名字,是三个字:马守义。
老马的大名,就叫马守义。“阿砚!你磨蹭啥呢?再不来……再不来就晚了!
”村长的电话又打过来,这次声音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恐惧,又像是急迫,
“老马死得蹊跷!他家里……他家里有口棺材,
跟你小时候爷爷给你看的那本‘禁棺录’里画的一模一样!”“禁棺录”这三个字,
像根针狠狠扎进我脑子里。那是爷爷藏在床板下的一本线装旧书,封面都烂了,
里面记的全是我们这一带的邪门规矩:什么“槐棺不落地,落地必带煞”“喜棺刻槐叶,
棺主非寿终”“银镯镇棺缝,活人替死人”……小时候我偷偷翻过几页,
被爷爷发现后狠狠揍了一顿,他说那书里的东西“看了会招灾”,临死前一把火烧了大半,
只剩下几页残片,我夹在爷爷的烟袋荷包里,至今没敢再看。
我捏着那只刻着老马名字的银镯子,再看院外那口白木棺材,突然明白过来,这口棺材,
不是送错了地方,是送对了。送棺材的人知道我有爷爷的烟袋,
知道我见过“禁棺录”的残片,甚至知道奶奶的银镯子丢了二十年。
他们是故意把棺材放在我家门口的。我咬咬牙,把银镯子塞进怀里,
抄起门后的柴刀往村西头跑。雨地里的泥粘住了鞋底,每跑一步都像有人在拽我的脚,
身后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夜色里晃啊晃,像是有只手从槐树叶里伸出来,要抓住我的后衣领。
村西头老马家已经围了不少人,都是村里的街坊,手里举着煤油灯,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我挤进去,一眼就看见堂屋里的景象,老马躺在地上,眼睛睁得溜圆,嘴角挂着点黑血,
而他身边,放着一口和我家门口一模一样的白木棺材,
棺头上也贴着那张画着倒“人”符号的黄纸,只是这口棺材的棺盖是开着的,
里面铺着一层新鲜的槐树叶,叶上摆着个东西,让我浑身的血都凉了。那是半块烟袋杆,
铜头还亮着,正是我爷爷烟袋的另一半。我早上出门时,烟袋还好好的揣在怀里,
怎么会出现在老马的棺材里?“阿砚,你可来了!”村长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冰凉,
“老马是后半夜被发现的,趴在这口棺材上,手里攥着这个……”他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是从“禁棺录”上撕下来的残片,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爷爷的笔迹:“九月初九,槐叶落,双棺现,替煞者,需寻槐下银,
配棺中烟,缺一不可,否则……”后面的字被烧掉了,只剩下一个焦黑的“煞”字。
我突然想起今天的日子,农历八月二十八,离九月初九,还有十一天。“双棺现”,
我家门口一口,老马家一口,这就是双棺。“替煞者”,是要有人替老马挡这个“煞”?
“槐下银”是奶奶的银镯子,
“棺中烟”是爷爷的烟袋……可我的烟袋怎么会在老马的棺材里?还有,送棺材的人是谁?
他们为什么选我做“替煞者”?正想着,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
棺材里的槐树叶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老马家的棺材上,
煤油灯的光晃得棺里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风吹进来。可堂屋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哪来的风?我握紧手里的柴刀,一步步凑过去,就见槐树叶中间,慢慢露出了一个东西,
是根手指,苍白的、没有血色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槐树皮的碎屑。那不是老马的手。
老马的右手去年砍柴时断了两根手指,可这只手,五指齐全,指关节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那道疤痕,我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是我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槐树枝刮的。
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人身上,怀里的银镯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镯子滚到棺材边,正好停在那只手指旁边,银镯上的槐花纹路,突然和手指上的疤痕对上了,
像是一道完整的印子。“阿砚,你咋了?脸这么白?”村长扶着我,
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棺材里,突然尖叫起来,“那……那是谁的手?
老马的棺材里怎么会有别人的手?”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往门外跑,有人跪地磕头,
嘴里念叨着“槐神饶命”。我盯着那只苍白的手指,
突然想起爷爷烧“禁棺录”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家欠槐树的,欠了三代,
总得有人还……”欠槐树的?我们家什么时候欠过槐树的?就在这时,
我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发信人是个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一句话:“第一口棺,棺主马守义,替煞者缺烟;第二口棺,棺主林砚,
替煞者缺啥?”林砚,是我的名字。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院门外的雨还没停,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进来,落在地上,像一口张开的棺材。
而我的影子,正好好地躺在那“棺材”里,一动不动。原来,第二口棺的棺主,
从来都不是别人,是我。送棺材的人不是在让我“替煞”,是在告诉我,
我早就成了这“槐煞”里的一环。十一天后的九月初九,槐树叶落尽时,
要么找到“缺”的东西,要么,我就会变成老马棺材里的那只手,永远困在槐树下的棺材里。
可他们没说,我到底缺什么。是爷爷烟袋的另一半?还是奶奶银镯子上少的那半朵槐花?
又或者,是我们家欠了三代的,那个没说出口的秘密?雨还在“哗啦啦”地下,
槐树叶“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数数,从十一天,开始往下数。
我捡起地上的银镯子,攥紧手里的半根烟袋杆,突然明白,这场关于槐棺的事,
从爷爷烧书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而我,不过是刚刚掀开了第一页。
我蹲在老马家堂屋的门槛上,把那半张“禁棺录”残片凑到煤油灯前,
指腹反复摩挲着爷爷那行没写完的字。纸边被火烤得发脆,稍微一用力就掉下来一小块,
露出下面隐约的墨迹,像是个“根”字。“根?”我心里嘀咕,抬头看向院外的雨幕。
村西头的老槐树比我们家那棵更粗,枝桠已经伸进了老马的院墙,
叶子上的水珠顺着枝干流进土里,像是在往地下钻。“阿砚,你可不能不管啊!
”村长蹲在我旁边,烟卷抽得满手都是火星,“老马死得邪乎,你家又出现了棺材,
这肯定是‘槐煞’犯了!你爷爷当年可是村里的‘守槐人’,他肯定给你留了法子!
”“守槐人?”我愣了一下。爷爷在世时只说自己是个普通的庄稼人,从没提过这个称呼。
“你爷爷没跟你说?”村长的烟卷掉在地上,他慌忙踩灭,声音压得更低,“民国那时候,
咱们村闹过一次大瘟疫,死了一半的人,就靠你爷爷的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
用槐木做了两口棺材,才把‘煞’镇住。从那以后,你们林家就成了‘守槐人’,
负责看着这两棵老槐树,还有那两口棺材。”我攥着烟袋杆的手紧了紧。
难怪爷爷对槐树下的东西那么忌讳,难怪“禁棺录”里写着“欠槐树的”,
原来不是欠了“树”,是欠了当年被镇住的“煞”。“那两口棺材,是不是一口在我们家,
一口在老马家?”我问。村长点点头,
脸色更白了:“你太爷爷当年把棺材埋在了两棵老槐树下,说‘双棺镇煞,槐根锁怨’。
可去年冬天,村西头修水渠,挖断了老马家槐树下的根,当时就有人看见土里冒黑血,
老马还说挖出来块槐木,上面刻着符号,跟你家棺材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沉。
挖断槐根,等于解开了一半的镇物,这才导致“槐煞”重现。老马是木匠,
又接触过那截槐木,所以成了第一个出事的人。“走,去看看挖水渠的地方。”我站起身,
把残片和银镯子塞进怀里。雨已经小了,天边泛起一层灰蒙蒙的亮,像是被血浸过的纸。
村西头的水渠早就停工了,挖开的土沟里积满了雨水,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沟边扔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镐,镐头上沾着点发黑的木屑,是槐木的味道。
我顺着沟往老马家的槐树方向走,走到一半,脚突然踩空了,整个人往下陷了进去。“阿砚!
”村长惊呼着伸手拉我,可我已经陷到了膝盖,周围的泥土像活的一样,往我裤腿里钻。
我低头一看,吓得浑身冰凉,脚下的泥土里,露出了一截槐树根,根上缠着块破布,
布上绣着个符号,和棺材上的倒“人”符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那截槐根上,
还挂着半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的槐花,正好和我怀里的那只拼成了一朵完整的花。
“这是……你奶奶的另一只镯子?”村长的声音发颤。我没说话,伸手去够那只镯子。
手指刚碰到银镯,突然感觉脚下的泥土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在往下拽我。
我赶紧抓住村长的手,用力往上爬,就在这时,我看见泥土里露出了一张脸,不是死人的脸,
是张用槐木刻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开,像是在笑。“快撒手!”我大喊一声,
猛地把村长推开,自己也往后一仰,摔在了沟边。泥土里的槐木脸慢慢沉了下去,
只留下那只银镯子,还挂在槐根上,随着雨水轻轻晃动。我喘着粗气,看着那截槐根,
突然明白了“槐下银”的意思。不是指奶奶的一只银镯子,是两只,分别埋在两棵老槐树下,
和槐根缠在一起,作为镇煞的“锁”。现在一只在我手里,一只还在土里,
只要把两只镯子都找回来,或许就能暂时稳住“槐煞”。可另一只镯子,
为什么会在老马家的槐树下?奶奶当年为什么要把镯子埋了?“阿砚,你看那是什么!
”村长突然指着水渠沟的尽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沟边的槐树下,
放着一个用槐树枝编的篮子,和我家门口的那个一模一样。篮子里铺着槐树叶,
叶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用槐汁写的字:“第三口棺,明日午时,村东头老井旁,
棺主李婆子。”李婆子是村里的接生婆,去年刚满七十,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