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清晨凝结在草叶上、太阳一晒便消散的水汽,而是像有了意识的藤蔓,从镇子西头的“失雾林”里钻出来,贴着泥泞的石板路蔓延。
它缠上行人的脚踝,钻进领口袖口的缝隙,甚至会攀上窗棂,在玻璃上留下一层朦胧的白,把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世界隔成两个模糊的影子。
镇上的人都习惯了这雾。
或者说,他们被“允许”习惯了。
艾伦靠在酒馆外的石墙上,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靴底还沾着城外荒原的沙砾,刚踏入这镇子不到半个时辰,那雾就己经缠了上来,带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像极了他半年来走过的每一个被雾笼罩的地方。
“外来的?”
酒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板探出头,满脸横肉堆着程式化的笑,手里擦着个豁口的锡杯,“要点什么?
麦酒够劲,黑面包管饱。
提醒你句,今儿傍晚守雾人大人要祈福,雾会浓得很,别在外头瞎逛。”
艾伦没接话,目光扫过街道,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街对面的面包房里,胖老板娘正将一盘“面包”摆上柜台——那东西看着像面包,却没有半点麦香,表面浮动着淡白的雾霭,捏起来软得像棉花。
穿粗布衣服的小孩踮脚递上铜币,咬下一大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可艾伦看得分明,那“面包”在他嘴里化成了雾,顺着喉咙滑下去时,小孩的眼神又迷茫了几分,像是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吃这东西。
更诡异的是街角的铁匠铺。
铁匠挥着锤子猛砸铁砧,可铁砧上根本没有铁块,只有一团旋转的雾。
锤子落下没有“叮叮”脆响,只有雾被砸散又迅速聚拢的闷响,而铁匠额角渗着汗,神情专注得像是在锻造什么绝世神兵,仿佛眼前的荒诞才是常态。
“新来的佣兵吧?”
老板见他不说话,又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多了点警惕,“落雾镇不缺力气活,东边码头要人手卸‘雾货’。
记住,别问货是什么,卸完拿钱就走,更别盯着码头的人多瞧——尤其是他们说‘这货上周刚到’的时候。”
艾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多少酬劳?”
“两个银币,够你在镇上住三天。”
老板搓了搓手,目光在他腰间的铁剑上扫了一圈,“只要别惹守雾人大人不高兴,保你安稳。”
艾伦点点头,从怀里摸出枚银币放在锡杯里,转身朝东边走。
兜帽下的眼睛里,警惕掺着困惑——过去半年,他从南境废都走到北境荒原,所到之处皆是这般被雾笼罩的镇子,皆是这般“习惯怪异”的人。
只有他,总能在雾里看见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就像此刻,他路过铁匠铺时,眼角余光瞥见铁匠手腕上有道淡红的疤痕,像极了剑伤。
可下一秒雾浓了些,那疤痕竟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左手不自觉摸向胸口,那里藏着枚青铜吊坠,是他从昏迷处醒来时唯一的物件。
吊坠上刻着个怪异的符号:一只睁开的眼睛,瞳孔里缠着缠绕的雾。
他不知道这吊坠是谁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半年前在一片雾里醒来时,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个模糊的念头驱使他往西走,走到这落雾镇。
码头比镇上更冷清,雾也更浓,十米外的东西只剩个模糊轮廓。
几艘简陋木船泊在岸边,船身爬满绿苔,看着像废弃了好几年,可船舷边却站着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弯腰往岸上搬东西,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
“来干活的?”
领头汉子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闷得像隔着层水,“跟着搬,别说话,卸完领钱。”
艾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船上的货——是些用黑布包裹的箱子,不大却异常沉重。
弯腰扛起一个时,入手冰凉得像裹着冰碴,黑布下似乎有东西在动,隔着布料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有虫在爬。
“别磨蹭!”
身后汉子催促道,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艾伦没应声,扛着箱子往岸上仓库走。
雾在身边流动,腥气更浓了,混着铁锈与腐烂树叶的味道。
走到仓库门口时,左眼突然跳了一下,像有细针戳进去,又疼又痒。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
冷清的码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木船翻在水里,船板插着断裂的箭羽;岸边的汉子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银色长矛,鲜血染红了泥土;仓库门被劈开,里面空无一物,墙上用鲜血写着一行字,刺眼得很——“雾里没有真相”。
而他肩上的箱子,黑布早己散开,里面哪里是什么货物,竟是一堆灰白色的骨头,骨缝里还卡着几片银色布料——和他早上瞥见的守雾人长袍一模一样。
“嗡——”剧痛猛地从左眼炸开,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艾伦踉跄着后退,箱子掉在地上,骨头散了一地,泛着森白的光。
他捂住左眼,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泪。
再睁眼时,眼前又恢复了原样:码头依旧冷清,汉子们还在搬货,箱子好好扛在肩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可地上的骨头还在,正被流动的雾慢慢覆盖,像是要被彻底抹去。
“***干什么?!”
身后的汉子冲过来,脸色瞬间狰狞,“谁让你停下的?!”
艾伦猛地回头,左眼的疼还没退,视线里的汉子脸上竟浮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像在掩盖什么。
他下意识盯着那层光,左眼的疼突然加剧,紧接着,他看到了汉子的“另一张脸”:满脸是血,左眼被挖掉,空洞的眼眶流着黑血,嘴里嘶吼着:“他们来了!
守雾人来了!”
“怪物!
你是怪物!”
汉子突然尖叫,转身就往码头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守雾人!
有异端!
这里有异端!”
艾伦皱起眉,刚要追上去,仓库门突然开了。
一个穿蓝布裙的女孩走出来,手里提着个木篮,装着些晒干的草药。
她看着十七八岁,头发扎成简单的辫子,脸上带着点惊讶,眼睛却亮得很,像雾里唯一的光。
“你看到了?”
女孩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艾伦没说话,只盯着她的眼睛。
这女孩脸上没有那层怪异的白光,眼神清澈,不像镇上其他人那样迷茫。
“别愣着了,他们很快就来。”
女孩拉了拉他的斗篷,“跟我走,我能帮你。”
“你是谁?”
艾伦问道,左手己按在腰间的铁剑上——那是把普通的铁剑,是他从废都一具尸体上捡来的,陪了他半年。
“我叫艾拉,是镇上的药剂师。”
女孩指了指他的左眼,“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能看到‘雾后面的东西’,对不对?
他们叫你异端,但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是‘醒着的人’。”
左眼又跳了一下,这次没有疼,只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艾伦看着艾拉,又看了看地上被雾慢慢吞噬的骨头,心里的困惑更重了。
“守雾人来了。”
艾拉的脸色沉下来,朝镇子西边望去。
艾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雾里果然出现了几个银色身影,正朝码头走来,长袍上的“雾绕十字”徽章在雾中闪着冷光,刺得人眼睛疼。
“走!”
艾拉拉住他的手腕,转身往仓库后面跑,“我的铺子有密道,能出城。”
艾伦没有挣扎,任由她拉着跑。
雾在身后流动,像是在追,又像是在挽留。
他回头看了眼那些银色身影,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雾里藏着的,到底是别人的记忆,还是他丢失的过去?
而他要找的答案,会不会就藏在这无边无际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