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腊月，辽北靠山屯。
寒风卷着雪沫子，砸在脸上像针扎。
天黑得早，刚过下午西点，日头就沉了下去，只在西边天际留下一道惨淡的白痕。
沈晚棠拖着两条几乎冻僵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的河边挪。
每走一步，小腹都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坠痛，那股熟悉的温热正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流失。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心里一片冰凉。
三个月了。
她偷偷藏着这个秘密，谁也没告诉，连她男人陈胜利都不知道。
她原本想着，等满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给他一个惊喜。
可她万万没想到，惊喜还没说出口，惊吓就先来了。
傍晚时分，她蹲在灶坑前烧火，准备熬一锅糊糊粥。
婆婆王彩凤尖利的声音穿透门帘刺进来：“……瞅见没？
老陈家那媳妇，进门一年多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别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然后是陈胜利不耐烦的嘟囔：“娘，你小点声！”
“我小声？
我凭什么小声！”
王彩凤拔高了调门，“咱老陈家可不能在她这儿断了根！
胜利我告诉你，赶紧想办法，要么让她怀上，要么就休了她另娶！
隔壁村张寡妇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沈晚棠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这样的闲言碎语，她听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一开始的委屈流泪，到现在只剩下麻木。
她站起身，想去院里抱点柴火，眼前却猛地一黑，一股恶心劲儿首冲喉咙。
她扶着门框干呕了几声，还没缓过劲，就感觉下身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撩开棉裤看了一眼——鲜红的血！
“啊……”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嚎什么丧呢！”
王彩凤骂骂咧咧地掀帘子进来，看到她裤子上沾的血迹，三角眼一下子瞪圆了，“你这……你这是咋了？”
沈晚棠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娘，我……我可能有了……见红了……”王彩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怒。
她上前一把攥住沈晚棠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几个月了？”
“三、三个多月……作孽啊！”
王彩凤猛地一拍大腿，“肯定是下午挑水闪着了！
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胜利！
胜利你快过来！”
陈胜利趿拉着棉鞋跑进来，看到他娘和他和他媳妇的样子，也愣住了：“这咋了？”
“你媳妇怀上了！
又他妈要掉了！”
王彩凤咬牙切齿，“快！
去找你爹，按老法子办！
快去！”
陈胜利显然知道他娘说的“老法子”是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娘，这大冷天的……废什么话！”
王彩凤厉声道，“你想让她把咱老陈家的孙子流干净吗？！”
沈晚棠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浸湿了额发。
她被婆婆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屋，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娘，去哪儿啊？”
她虚弱地问。
“去河里！”
王彩凤语气斩钉截铁，“用冰水激一激，兴许还能保住！
咱们屯以前有好几个都是这么保住的！”
王彩凤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闪烁不定。
沈晚棠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
她听说过屯子里有些对付女人小产的土方子，有的极其凶险，甚至闹出过人命。
她想挣扎，可身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陈胜利跟在一旁，闷着头不说话。
夜色渐浓，屯子里零星亮起灯火，狗吠声此起彼伏。
路上遇到刚从大队部出来的支书陈福贵，他叼着烟袋锅子，眯着眼问：“胜利，这大晚上的，带你媳妇干啥去？”
王彩凤抢着回答：“她身子不爽利，去河边用冷水拔一拔！”
陈福贵皱了皱眉：“胡闹！
这零下几十度的天，不要命了！”
“支书，咱家的事你就别管了！”
王彩凤语气强硬，拉着沈晚棠快步往前走。
沈晚棠绝望地看向陈胜利，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陈胜利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低声催促：“快走吧，早点弄完早点回家。”
河边的风更大，刮在脸上像刀子。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冰封的河面上，泛着幽幽的蓝光。
河中心，不知被谁凿开了一个洗脸盆大小的冰窟窿，黑黢黢的水面映着月光，深不见底。
沈晚棠看着那个冰窟窿，心脏骤然缩紧。
那不是救人，那是要命！
“娘，胜利，我不去！
我会死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缩，声音带了哭腔。
“死不了！
矫情什么！”
王彩凤啐了一口，对陈胜利使了个眼色，“按住她！”
陈胜利迟疑了一瞬，还是上前一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晚棠，两只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胳膊。
“胜利！
陈胜利！
我是你媳妇啊！
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
沈晚棠尖叫起来，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剧烈颤抖。
王彩凤绕到她面前，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残忍和迷信的狂热表情：“就是因为你身上有脏东西，孩子才待不住！
洗洗干净就没事了！
听话！”
“不——！”
沈晚棠的惨叫声被寒风撕碎。
陈胜利一咬牙，猛地把她的上半身按进了那个刺骨的冰窟窿！
“唔——！”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耳朵，夺走了她的呼吸。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双腿乱蹬，溅起冰冷的水花。
世界骤然变得漆黑、寂静，只剩下水流恐怖的咕噜声。
冰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她的皮肤，刺透她的骨髓。
小腹的剧痛变得更加尖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硬生生从她体内剥离。
窒息感让她的大脑开始缺氧，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些纷乱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的脑海：陈胜利……你好狠的心…… 孩子……我的孩子……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 如果我还能活着……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体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箍在她身上的力量忽然一松！
紧接着，她听到岸上传来一声怒吼，以及陈胜利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扭打声。
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她贪婪地呼吸着，咳嗽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有人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像拎小鸡一样从冰窟窿里提了出来。
她瘫倒在冰面上，浑身湿透，棉衣棉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陈福贵支书正拿着一根粗木棍，指着倒在地上的陈胜利大骂：“混账东西！
你们这是杀人！
知不知道！”
王彩凤在一旁跳着脚骂：“陈福贵！
你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是我老陈家的事儿！”
“放屁！”
陈福贵气得胡子发抖，“出了人命，你看公社抓不抓你们！
无法无天了！”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气管，沈晚棠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小腹刀绞般的疼痛。
她蜷缩起身体，感觉到热流还在不断涌出，带走她身体里最后的温度，也带走了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来自结冰的衣裳，更来自心底那片瞬间荒芜的冻土。
陈胜利捂着被打疼的胳膊爬起来，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陈福贵蹲下身，探了探沈晚棠的鼻息，松了口气，扭头冲着陈胜利吼道：“还不快把人背回去！
真想冻死在这儿吗！”
沈晚棠躺在冰冷的河面上，仰望着墨蓝色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毫不相干的月亮，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她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僵硬的手，摸索到腰间——那里缝着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面装着一样东西，一张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昨天才机选来的福利奖券。
今天，好像是开奖的日子。
可惜，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结果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清晰的话，是王彩凤压低声音对陈胜利说的：“……看样子是真流干净了……晦气！
回头还得想办法把她弄走，不能让她占着窝……”弄走？
沈晚棠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瞬间在脸颊上凝成了冰。
她不会走的。
就算要走，也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寒风卷着雪沫子，砸在脸上像针扎。
天黑得早，刚过下午西点，日头就沉了下去，只在西边天际留下一道惨淡的白痕。
沈晚棠拖着两条几乎冻僵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的河边挪。
每走一步，小腹都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坠痛，那股熟悉的温热正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流失。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心里一片冰凉。
三个月了。
她偷偷藏着这个秘密，谁也没告诉，连她男人陈胜利都不知道。
她原本想着，等满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给他一个惊喜。
可她万万没想到，惊喜还没说出口，惊吓就先来了。
傍晚时分，她蹲在灶坑前烧火，准备熬一锅糊糊粥。
婆婆王彩凤尖利的声音穿透门帘刺进来：“……瞅见没？
老陈家那媳妇，进门一年多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别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然后是陈胜利不耐烦的嘟囔：“娘，你小点声！”
“我小声？
我凭什么小声！”
王彩凤拔高了调门，“咱老陈家可不能在她这儿断了根！
胜利我告诉你，赶紧想办法，要么让她怀上，要么就休了她另娶！
隔壁村张寡妇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沈晚棠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这样的闲言碎语，她听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一开始的委屈流泪，到现在只剩下麻木。
她站起身，想去院里抱点柴火，眼前却猛地一黑，一股恶心劲儿首冲喉咙。
她扶着门框干呕了几声，还没缓过劲，就感觉下身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撩开棉裤看了一眼——鲜红的血！
“啊……”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嚎什么丧呢！”
王彩凤骂骂咧咧地掀帘子进来，看到她裤子上沾的血迹，三角眼一下子瞪圆了，“你这……你这是咋了？”
沈晚棠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娘，我……我可能有了……见红了……”王彩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喜是怒。
她上前一把攥住沈晚棠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几个月了？”
“三、三个多月……作孽啊！”
王彩凤猛地一拍大腿，“肯定是下午挑水闪着了！
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胜利！
胜利你快过来！”
陈胜利趿拉着棉鞋跑进来，看到他娘和他和他媳妇的样子，也愣住了：“这咋了？”
“你媳妇怀上了！
又他妈要掉了！”
王彩凤咬牙切齿，“快！
去找你爹，按老法子办！
快去！”
陈胜利显然知道他娘说的“老法子”是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娘，这大冷天的……废什么话！”
王彩凤厉声道，“你想让她把咱老陈家的孙子流干净吗？！”
沈晚棠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浸湿了额发。
她被婆婆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屋，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娘，去哪儿啊？”
她虚弱地问。
“去河里！”
王彩凤语气斩钉截铁，“用冰水激一激，兴许还能保住！
咱们屯以前有好几个都是这么保住的！”
王彩凤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闪烁不定。
沈晚棠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
她听说过屯子里有些对付女人小产的土方子，有的极其凶险，甚至闹出过人命。
她想挣扎，可身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陈胜利跟在一旁，闷着头不说话。
夜色渐浓，屯子里零星亮起灯火，狗吠声此起彼伏。
路上遇到刚从大队部出来的支书陈福贵，他叼着烟袋锅子，眯着眼问：“胜利，这大晚上的，带你媳妇干啥去？”
王彩凤抢着回答：“她身子不爽利，去河边用冷水拔一拔！”
陈福贵皱了皱眉：“胡闹！
这零下几十度的天，不要命了！”
“支书，咱家的事你就别管了！”
王彩凤语气强硬，拉着沈晚棠快步往前走。
沈晚棠绝望地看向陈胜利，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陈胜利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低声催促：“快走吧，早点弄完早点回家。”
河边的风更大，刮在脸上像刀子。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冰封的河面上，泛着幽幽的蓝光。
河中心，不知被谁凿开了一个洗脸盆大小的冰窟窿，黑黢黢的水面映着月光，深不见底。
沈晚棠看着那个冰窟窿，心脏骤然缩紧。
那不是救人，那是要命！
“娘，胜利，我不去！
我会死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缩，声音带了哭腔。
“死不了！
矫情什么！”
王彩凤啐了一口，对陈胜利使了个眼色，“按住她！”
陈胜利迟疑了一瞬，还是上前一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沈晚棠，两只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胳膊。
“胜利！
陈胜利！
我是你媳妇啊！
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
沈晚棠尖叫起来，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剧烈颤抖。
王彩凤绕到她面前，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残忍和迷信的狂热表情：“就是因为你身上有脏东西，孩子才待不住！
洗洗干净就没事了！
听话！”
“不——！”
沈晚棠的惨叫声被寒风撕碎。
陈胜利一咬牙，猛地把她的上半身按进了那个刺骨的冰窟窿！
“唔——！”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耳朵，夺走了她的呼吸。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拼命挣扎，双腿乱蹬，溅起冰冷的水花。
世界骤然变得漆黑、寂静，只剩下水流恐怖的咕噜声。
冰水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她的皮肤，刺透她的骨髓。
小腹的剧痛变得更加尖锐，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硬生生从她体内剥离。
窒息感让她的大脑开始缺氧，意识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些纷乱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她的脑海：陈胜利……你好狠的心…… 孩子……我的孩子……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 如果我还能活着……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体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箍在她身上的力量忽然一松！
紧接着，她听到岸上传来一声怒吼，以及陈胜利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扭打声。
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她贪婪地呼吸着，咳嗽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有人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像拎小鸡一样从冰窟窿里提了出来。
她瘫倒在冰面上，浑身湿透，棉衣棉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陈福贵支书正拿着一根粗木棍，指着倒在地上的陈胜利大骂：“混账东西！
你们这是杀人！
知不知道！”
王彩凤在一旁跳着脚骂：“陈福贵！
你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是我老陈家的事儿！”
“放屁！”
陈福贵气得胡子发抖，“出了人命，你看公社抓不抓你们！
无法无天了！”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她的气管，沈晚棠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小腹刀绞般的疼痛。
她蜷缩起身体，感觉到热流还在不断涌出，带走她身体里最后的温度，也带走了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来自结冰的衣裳，更来自心底那片瞬间荒芜的冻土。
陈胜利捂着被打疼的胳膊爬起来，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陈福贵蹲下身，探了探沈晚棠的鼻息，松了口气，扭头冲着陈胜利吼道：“还不快把人背回去！
真想冻死在这儿吗！”
沈晚棠躺在冰冷的河面上，仰望着墨蓝色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毫不相干的月亮，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
她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僵硬的手，摸索到腰间——那里缝着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面装着一样东西，一张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昨天才机选来的福利奖券。
今天，好像是开奖的日子。
可惜，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结果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清晰的话，是王彩凤压低声音对陈胜利说的：“……看样子是真流干净了……晦气！
回头还得想办法把她弄走，不能让她占着窝……”弄走？
沈晚棠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瞬间在脸颊上凝成了冰。
她不会走的。
就算要走，也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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