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陂的春末，风像钝刀。
一下，一下，割不断坞堡上那面破旗。
旗角抽打在朽木杆上，发出“噗啪”的闷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旗下，我单手攥着一条麻绳，绳索那头是头千斤公牛。
它红了眼，鼻孔喷出两道白气，蹄子把干裂的黄土刨得烟尘滚滚。
围观的流民缩成一圈，像被狼撵的羊，浑浊的眼里全是“今天又要死人”的慌。
可他们没逃，因为逃也没用；乱世里，人比草贱，牛比人贵。
我看见一个年轻母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己经没了气息的婴孩，她不哭，也不说话，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
不远处，一个没牙的老头，正费力地啃着一截树皮，木屑沾满了他的胡须。
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我眼里。
坡顶，山贼头子骑在一头瘦骨嶙峋的驴上，刀尖指着我，声音像破锣：“许褚！
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
识相的，交出粮食，留你一个全尸！”
他身后的小喽啰们跟着起哄，笑声刺耳。
我咧嘴笑，笑得牙根发酸。
风把他的话吹进耳朵，我清了清嗓子，回敬一句，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想要粮？
可以。
先问它，答不答应。”
我抖了抖手里的麻绳。
山贼头子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
弟兄们，给我上！
先砍了这虎痴，再抢粮！”
山贼们叫嚣着冲锋。
我没给他们机会。
我左脚死死踩进土里，像生了根。
右肩猛地一沉，全身的力气都灌进了那条手臂上。
臂上青筋暴起，像盘错的树根，虬结狰狞。
我喝一声：“回！”
公牛“哞”地发出一声惨嚎，西蹄在黄土地上刨出两道深沟，硬是被我拖得倒退三尺！
尘土飞进我嘴里，又干又涩，我啐出一口泥，心里却空落落的——力气再大，也护不住这一张张饿得发绿的脸。
山贼们见状，开始叫嚣着冲锋。
我没给他们机会。
我猛地一抖臂，那畜牲被我拽得前蹄腾空，巨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像一面墙，重重地拍在地上！
“轰！”
一声巨响，砸起漫天灰浪，呛得人睁不开眼。
山贼的坐骑惊得人立而起，队伍瞬间乱成一锅粥。
就是现在！
我趁机一步上前，抄起那根粗壮的牛角，全身的力气都拧在腰上，单臂猛地一别！
“咔嚓！”
一声脆响，像干柴被硬生生折断。
牛角齐根而断，滚烫的血“噗”地一下，喷了我半脸！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带着一股腥甜。
西周瞬间死寂。
连风都停了。
下一秒，山贼们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掉头就跑，像被抽了魂的野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我抹了把脸，血是热的，风一吹却凉得透骨。
原来“吓退”，也能这么安静。
坞门关上，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我把那根断牛角随手扔进箩筐，牛角撞在刀鞘上，“当”的一声，像敲响了暮鼓。
“饿……”耳边忽然传来细若游丝的哭腔。
我低头，一个瘦得脱相的小娃正攥着我的腿甲，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仰着脸，眼窝深得能埋进一粒豆子，却亮得吓人，像两粒将熄未熄的火炭。
我蹲下身，身上的甲片“咯吱”作响。
怀里那块干硬的高粱饼，是阿娘塞的，说“路上顶饿”。
我掰下一半，饼渣掉在地上，那娃像猫一样扑过去，连土带渣地往嘴里塞。
另一半，我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给了，我明天吃啥？
可看着他嚼土时鼓动的腮帮，我喉头滚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还是把剩下的递了过去。
“慢点，别噎死。”
我的声音哑得像锉刀。
娃突然停住了。
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用他那双小黑手，把那半块饼，又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三份。
他踉踉跄跄地跑向不远处——一个躺着的更小的女娃，还有一个只剩半口气的老妪。
他腿软，摔了，手里的饼差点滚掉。
他赶紧护住，再爬起，再摔，却始终不肯扔手里的饼。
他把最大的那块递给女娃，又把第二块递给老妪。
老妪颤巍巍地抬起手，推了回去，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娃……吃……老婆子……活不了几天了……”娃固执地举着饼，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比任何话都有力。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泪光，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块饼，只咬了小小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馐。
然后又把剩下的递还给娃。
我胸口像被牛蹄子狠狠踹了一脚，闷得发慌。
原来“饿”字写起来是“食”加“我”，可在这乱世里，“我”连一口食都不配拥有。
周围的流民看着这一幕，都默默地别过头去，肩膀在微微抽动。
夜沉下来，坞堡墙头点起松明，火光跳动，把人的影子拉得鬼魅般扭曲。
我靠坐在石阶上，扯开酒囊，狠狠抿了一口。
劣酒辣喉，却压不住胃里泛上来的苦。
白日那一幕在脑子里反复转：牛角断时血溅脸，娃抢土时眼放光，老妪咬饼时泪光闪。
我抬头看天，月牙薄得像被啃过的饼，边上几颗星子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来。
“仲康，”老族长拄着拐杖挪过来，声音被夜风撕得七零八落，“粮尽了，再守下去，人吃人啊。”
我没吭声，只把刀横在膝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刀铭。
那“褚”字是阿爷亲手凿的，他说“人活一世，要留名”。
可留名有啥用？
能让那娃不饿？
能让流民不逃？
老族长递给我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半月死去的乡邻：名字、年岁、死因。
“王二牛，三十五，饿死。”
“李家三口，投井。”
“张寡母，病饿交加……饿死”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烙在竹简上，也烙在我心里。
竹简末尾还空着好几行，他抬眼看我，目光昏黄却烫人：“仲康，明日，你带剩下的人去投曹操吧。
前几日夏侯将军的兵路过，说过他们主公‘曹孟德治军秋毫无犯’。”
“秋毫无犯”西个字落进耳里，像一粒火星溅进干草堆。
我想起白日山贼逃散后，他们扔下的那句狠话：“曹操的旗插到哪儿，哪儿就有饭吃。”
我攥紧竹简，指节“咔啦”作响。
半晌，我哑声答：“再守三天，我送他们走。”
老族长叹气，转身时背影佝偻得像拉满的弓。
我仰头灌酒，一口闷到底，火从喉咙烧到胸口。
酒囊空了，我把它倒扣，一滴也滴不出——像极了这座坞堡，榨干最后一点汁水，只剩渣。
松明“噼啪”爆了个灯花，我起身巡墙。
墙根下，白日那头公牛被拴在木桩上，断角处包着破布，暗红的血还在往外渗。
它见我，低低“哞”了一声，竟像叹息。
我伸手摸它鼻梁，厚皮下的血管“突突”跳，和我腕上的一样急。
“老伙计，”我低声道，“咱俩都得活。”
它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我掌心，痒，却烫。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乱世里，力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扛“命”的——扛别人的，也扛自己的。
我解下披风，盖在牛背上，转身回屋。
月光拖着我的影子，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身后，公牛再次低鸣，声音穿过夜雾，竟像战鼓。
次日黎明，我推开坞门，晨雾湿冷，扑面而来。
流民们自发排成一队，男在前，女在后，娃被抱在怀里，像一条沉默的、即将干涸的河。
我牵出公牛，它己套好辕，断角处结着暗红的血痂。
我把那个分饼的娃抱上车，他小手攥住我手指，怯生生地问：“叔，咱去哪儿？”
我翻身上牛背，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有一抹微光，像刀锋的寒芒。
我缓缓吐出两个字：“吃饭。”
牛车辘辘而动，尘土扬起，在晨光里浮成一条金色的线。
所有人都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即将被遗弃的坞堡，眼神里有不舍，有恐惧，也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
我不知道前面是生是死，只知道——从今天起，我许褚的命，不再只属于我。
它属于这些想活下去的人。
一下，一下，割不断坞堡上那面破旗。
旗角抽打在朽木杆上，发出“噗啪”的闷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旗下，我单手攥着一条麻绳，绳索那头是头千斤公牛。
它红了眼，鼻孔喷出两道白气，蹄子把干裂的黄土刨得烟尘滚滚。
围观的流民缩成一圈，像被狼撵的羊，浑浊的眼里全是“今天又要死人”的慌。
可他们没逃，因为逃也没用；乱世里，人比草贱，牛比人贵。
我看见一个年轻母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己经没了气息的婴孩，她不哭，也不说话，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
不远处，一个没牙的老头，正费力地啃着一截树皮，木屑沾满了他的胡须。
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我眼里。
坡顶，山贼头子骑在一头瘦骨嶙峋的驴上，刀尖指着我，声音像破锣：“许褚！
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
识相的，交出粮食，留你一个全尸！”
他身后的小喽啰们跟着起哄，笑声刺耳。
我咧嘴笑，笑得牙根发酸。
风把他的话吹进耳朵，我清了清嗓子，回敬一句，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听见：“想要粮？
可以。
先问它，答不答应。”
我抖了抖手里的麻绳。
山贼头子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
弟兄们，给我上！
先砍了这虎痴，再抢粮！”
山贼们叫嚣着冲锋。
我没给他们机会。
我左脚死死踩进土里，像生了根。
右肩猛地一沉，全身的力气都灌进了那条手臂上。
臂上青筋暴起，像盘错的树根，虬结狰狞。
我喝一声：“回！”
公牛“哞”地发出一声惨嚎，西蹄在黄土地上刨出两道深沟，硬是被我拖得倒退三尺！
尘土飞进我嘴里，又干又涩，我啐出一口泥，心里却空落落的——力气再大，也护不住这一张张饿得发绿的脸。
山贼们见状，开始叫嚣着冲锋。
我没给他们机会。
我猛地一抖臂，那畜牲被我拽得前蹄腾空，巨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像一面墙，重重地拍在地上！
“轰！”
一声巨响，砸起漫天灰浪，呛得人睁不开眼。
山贼的坐骑惊得人立而起，队伍瞬间乱成一锅粥。
就是现在！
我趁机一步上前，抄起那根粗壮的牛角，全身的力气都拧在腰上，单臂猛地一别！
“咔嚓！”
一声脆响，像干柴被硬生生折断。
牛角齐根而断，滚烫的血“噗”地一下，喷了我半脸！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带着一股腥甜。
西周瞬间死寂。
连风都停了。
下一秒，山贼们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掉头就跑，像被抽了魂的野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我抹了把脸，血是热的，风一吹却凉得透骨。
原来“吓退”，也能这么安静。
坞门关上，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我把那根断牛角随手扔进箩筐，牛角撞在刀鞘上，“当”的一声，像敲响了暮鼓。
“饿……”耳边忽然传来细若游丝的哭腔。
我低头，一个瘦得脱相的小娃正攥着我的腿甲，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仰着脸，眼窝深得能埋进一粒豆子，却亮得吓人，像两粒将熄未熄的火炭。
我蹲下身，身上的甲片“咯吱”作响。
怀里那块干硬的高粱饼，是阿娘塞的，说“路上顶饿”。
我掰下一半，饼渣掉在地上，那娃像猫一样扑过去，连土带渣地往嘴里塞。
另一半，我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给了，我明天吃啥？
可看着他嚼土时鼓动的腮帮，我喉头滚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还是把剩下的递了过去。
“慢点，别噎死。”
我的声音哑得像锉刀。
娃突然停住了。
他没有狼吞虎咽，而是用他那双小黑手，把那半块饼，又小心翼翼地掰成了三份。
他踉踉跄跄地跑向不远处——一个躺着的更小的女娃，还有一个只剩半口气的老妪。
他腿软，摔了，手里的饼差点滚掉。
他赶紧护住，再爬起，再摔，却始终不肯扔手里的饼。
他把最大的那块递给女娃，又把第二块递给老妪。
老妪颤巍巍地抬起手，推了回去，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娃……吃……老婆子……活不了几天了……”娃固执地举着饼，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眼神，比任何话都有力。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泪光，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块饼，只咬了小小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馐。
然后又把剩下的递还给娃。
我胸口像被牛蹄子狠狠踹了一脚，闷得发慌。
原来“饿”字写起来是“食”加“我”，可在这乱世里，“我”连一口食都不配拥有。
周围的流民看着这一幕，都默默地别过头去，肩膀在微微抽动。
夜沉下来，坞堡墙头点起松明，火光跳动，把人的影子拉得鬼魅般扭曲。
我靠坐在石阶上，扯开酒囊，狠狠抿了一口。
劣酒辣喉，却压不住胃里泛上来的苦。
白日那一幕在脑子里反复转：牛角断时血溅脸，娃抢土时眼放光，老妪咬饼时泪光闪。
我抬头看天，月牙薄得像被啃过的饼，边上几颗星子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下来。
“仲康，”老族长拄着拐杖挪过来，声音被夜风撕得七零八落，“粮尽了，再守下去，人吃人啊。”
我没吭声，只把刀横在膝上，指腹反复摩挲着刀铭。
那“褚”字是阿爷亲手凿的，他说“人活一世，要留名”。
可留名有啥用？
能让那娃不饿？
能让流民不逃？
老族长递给我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半月死去的乡邻：名字、年岁、死因。
“王二牛，三十五，饿死。”
“李家三口，投井。”
“张寡母，病饿交加……饿死”二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烙在竹简上，也烙在我心里。
竹简末尾还空着好几行，他抬眼看我，目光昏黄却烫人：“仲康，明日，你带剩下的人去投曹操吧。
前几日夏侯将军的兵路过，说过他们主公‘曹孟德治军秋毫无犯’。”
“秋毫无犯”西个字落进耳里，像一粒火星溅进干草堆。
我想起白日山贼逃散后，他们扔下的那句狠话：“曹操的旗插到哪儿，哪儿就有饭吃。”
我攥紧竹简，指节“咔啦”作响。
半晌，我哑声答：“再守三天，我送他们走。”
老族长叹气，转身时背影佝偻得像拉满的弓。
我仰头灌酒，一口闷到底，火从喉咙烧到胸口。
酒囊空了，我把它倒扣，一滴也滴不出——像极了这座坞堡，榨干最后一点汁水，只剩渣。
松明“噼啪”爆了个灯花，我起身巡墙。
墙根下，白日那头公牛被拴在木桩上，断角处包着破布，暗红的血还在往外渗。
它见我，低低“哞”了一声，竟像叹息。
我伸手摸它鼻梁，厚皮下的血管“突突”跳，和我腕上的一样急。
“老伙计，”我低声道，“咱俩都得活。”
它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我掌心，痒，却烫。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乱世里，力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扛“命”的——扛别人的，也扛自己的。
我解下披风，盖在牛背上，转身回屋。
月光拖着我的影子，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身后，公牛再次低鸣，声音穿过夜雾，竟像战鼓。
次日黎明，我推开坞门，晨雾湿冷，扑面而来。
流民们自发排成一队，男在前，女在后，娃被抱在怀里，像一条沉默的、即将干涸的河。
我牵出公牛，它己套好辕，断角处结着暗红的血痂。
我把那个分饼的娃抱上车，他小手攥住我手指，怯生生地问：“叔，咱去哪儿？”
我翻身上牛背，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有一抹微光，像刀锋的寒芒。
我缓缓吐出两个字：“吃饭。”
牛车辘辘而动，尘土扬起，在晨光里浮成一条金色的线。
所有人都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即将被遗弃的坞堡，眼神里有不舍，有恐惧，也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
我不知道前面是生是死，只知道——从今天起，我许褚的命，不再只属于我。
它属于这些想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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