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与兄
考验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完全驯服这具身体的本能。
小翠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扉开合带起一丝微风,烛焰猛地一晃,光影在帐子上扭曲了一瞬。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安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锦缎滑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先进来的中年男人,约莫西十出头,中等身量,一身质地精良的灰绸便袍,颜色沉敛。
面容平和,眼角的细纹里刻着经年的沉稳与不动声色。
他的目光落在林安之脸上,温和的底色下,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关切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林宏,江宁林家的掌舵人,他此世的父亲。
紧随其后的年轻男子,二十上下,身姿挺拔,面容端方,气质内敛如未出鞘的剑。
一身深色锦袍,腰间束着温润玉带,步履间分寸不乱,透着商人的精明与世家子骨子里的矜持。
他的视线投向林安之,那里面,兄长式的忧色一闪即逝,旋即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探究的观察——林瑾,林家大少爷,记忆中那个“能干稳重”的长兄。
两人身上都带着一种丝绸特有的、若有似无的细腻暖香,悄然混入室内清苦的药味与檀香气息里。
“砚儿…”林宏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奇异地荡开了些凝滞的空气。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圆凳上坐下,目光温和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身上觉着怎样了?
头还疼得紧么?”
那关切是真切的,让林安之绷紧的后颈稍稍松弛了一些。
“父亲……”林安之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努力模仿着记忆碎片里那怯生生的调子,“好……好些了,就是……浑身骨头都软,只是……头还有些昏,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还有我昏迷时手上的玉蝉……”他蹙起眉头,抬手似乎想去按发胀的太阳穴,动作到一半,又显得力不从心般软软垂下。
“醒了便是大吉,玉蝉什么的便先不要去想了。”
林宏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张大夫说你此番伤了根本,元气大损,必要静心调养些时日。
莫要焦躁,安心躺着便是。”
话语间的慈爱,听着不似作伪。
“劳父亲挂心了。”
林安之低声道,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林瑾,“大哥……”林瑾上前半步,视线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里面混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与一丝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疏离。
“醒了就好。”
林瑾开口,声音沉稳,添了几分疼爱:“你虽喜热闹,也广交朋友,但以后外出还是要小心些,身边可多带两个人。”
林砚喏喏应道:“是,多谢大哥关心。”
林宏目光扫过床头空荡的矮几,话锋一转:“你病着时,账房积了些苏州分号的账目,日常流水,不算复杂。”
他向林瑾示意。
林瑾上前,将一本蓝皮线装的厚册轻轻放在床头。
封面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苏州分号癸卯年三月流水。
“你既然醒了,待精神好一些,便看看吧。”
林宏语气随意,像给病中儿子找点消遣,“横竖躺着也是无聊,翻翻账本,熟悉熟悉,省得胡思乱想。
看不懂也无妨。”
林安之看着账册,心头微跳。
是家中有什么大事?
还是真的只是让他“熟悉熟悉”?
面上适时露出迟疑畏难:“父亲……砚儿愚钝,又……忘了许多事,怕看不好……无妨。”
林宏摆手打断,眼神温和却不容拒,“寻常进出,盈亏有掌柜们操心。
你看着玩便是,有疑问就记下,改日问瑾儿或王掌柜。”
他目光在林安之脸上停顿,“砚儿,你是我林宏的儿子,林家的二少爷。
这丝绸行里的账目,将来总要知道。
早接触没坏处。
如今忘了,正好从头学起,未必不是好事。
周夫子那边的课业也别落下了,最好能中个秀才,万一……也好有个别的出路。”
林安之心绪翻涌。
父亲似有期许,却又带着对“次子”的默认,还有那个“万一”——似乎还有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无法再推,只得接过那沉甸甸的账册,指尖触到冰冷书页,低声道:“是,砚儿……尽力。”
“好生歇着吧。”
林宏起身,拍拍林瑾,“铺子事多,就不多打扰了。”
“父亲、大哥慢走。”
林安之挣扎欲起,被林宏抬手止住。
“躺着。”
林宏转身又温声吩咐小翠,“好生伺候着。”
“是,老爷。”
林宏最后深深看了林安之一眼,眼神深邃,含有关切、期许,或许还有深藏的思量,方才转身离去。
林瑾在门口一顿,回眸目光在他手中账本上停留一瞬,才跟上。
房门合拢。
林安之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后背薄汗沁出。
短短一刻钟的会面,竟比前世调试几小时复杂算法更耗心神。
他靠回引枕,长长吁气。
低头看着蓝皮账册,指尖摩挲粗糙封面。
消遣?
分明是张无形的考卷,一场对他这“失忆”次子的初探。
翻开账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竖排繁体,条目清晰。
他收敛心神,聚焦数字。
“三月初五,收王记定金一百五十两,定蜀锦三十匹,三月十五交讫……三月初六,支染坊工钱十二两……三月初七,售‘锦绣庄’上等苏缎十匹,每匹一两,收讫……”……林砚一行行看去。
前世码农对数字的敏感刻入骨髓,迅速适应,大脑自动分析成本、利润、周转。
目光停在“蜀锦三十匹,每匹纹银一两二钱”的售出记录。
他前翻进货:“二月初十,购蜀锦西十匹,每匹成本三两。”
成本三两,售价十二两!
近三倍利润!
数字如巨石投入心湖,掀起狂澜。
林砚知道前世奢侈品溢价,但在这古代,丝绸顶奢的暴利仍然让他心惊!
林家巨贾名号,实至名归!
他继续看去,目光专注锐利。
前世捕捉bug的首觉,此刻全数调动。
枯燥数字在他眼中渐次立体,勾勒出行商脉络。
小翠屏息。
公子醒来后,病弱壳子里似换了个人似的。
此刻他盯着账本的眼神,沉静、专注,带着从未有过的、穿透纸背的锐利光芒。
陌生,却隐隐让人安心。
林安之浑然未觉。
心神沉浸账册:生丝采购成本、不同丝绸的利润差、运输工钱开支……林家核心生意的庞大图景,随指尖翻动,在脑海飞速构建。
这不再仅是消遣或试探。
账本此刻,是金矿,是钥匙。
它揭示林家财富根基,也无声提醒他这“次子”可掌控的资源。
想躺平?
想安心富贵?
前提是,他必须真正掌握这力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