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荣归故里
夕阳熔金，将浩瀚无垠的海面铺陈成一片流光溢彩的锦缎。泉州港仿佛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在暮色中展现出它无与伦比的活力与庞然。数以千计的桅杆密集如林，高耸入云，各式各样的船帆如同片片巨大的云朵，或洁白如雪，或染着商号的徽记色彩，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承接着天际最后一道瑰丽的霞光。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商贩、巡查的兵丁、翘首以盼的家人……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嘈杂的世俗画卷。空气里，浓烈的海盐腥气与远方运来的香料、桐油的刺鼻味、隔夜鱼虾的微腐气，以及人群中蒸腾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东方第一大港”的、繁华而粗粝的气息。
凌家的旗帜，蓝底银浪，中间绣着一个苍劲的“凌”字，在港口最显眼的位置迎风招展，仿佛在宣示着其在这片海域无可撼动的地位。
海星跟在凌云帆身侧，随着脚下船板与坚实陆地的最后一次碰撞，她的心也随之一颤，真正踏上了这片被他称为“根”的土地。眼前的一切，都远超她过去十多年在望潮村的认知。码头的宽阔远超想象，地面是巨大的青石板铺就，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锃亮。远处的屋舍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依山而上，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庞大而威严的轮廓，那便是凌府——一个对她而言，如同海中“渊墟”般神秘而深邃的所在。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凌云帆特意为她备下的软银轻罗百合裙，布料细腻光滑，是她在渔村从未触摸过的精致。然而，指尖传来的微妙触感，却仿佛还能勾连起望潮村海边粗糙沙粒的磨砺、渔网麻绳的毛刺、以及处理鱼获时沾染的、洗刷不尽的腥气。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与疏离感，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心头，几乎让她有些呼吸不畅。这里的海，喧嚣、忙碌，充满了人造的秩序与赤裸的欲望，与她记忆中那片可以倾听她古老哼唱、包容她所有喜怒哀乐、时而温柔抚慰、时而狂暴咆哮的望潮村之海，是如此截然不同。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数月之前。风暴初歇的晦暗沙滩，那个面朝下趴在冰冷潮水线上，生死不知的苍白男子；海边小屋里，跳动的炉火旁，她日夜不休地为他擦拭降温，听着他昏迷中紧蹙眉头发出的模糊呓语——“图……不能……墨蛟……”；为寻救命的海骨花，她毅然潜入恐怖的深渊绝壁，在令人心悸的黑暗中，目睹那片沉没古城庞大而悲凉的轮廓，以及石壁上与自己贴身玉佩如出一辙的神秘纹章所带来的灵魂震撼；竹影岛上，月溟夫人清冷如月、洞悉一切的目光，和那句重于千钧的嘱托——“别辱没了你的血脉”；“渊墟”深处，定海珠流转的浩瀚光华与墨蛟帮狰狞贪婪的嘴脸；最后时刻，古城崩塌，天地倾覆，他与她携手在毁灭的蓝光中奋力冲出，彼此的手紧紧相握，那是生死与共的依托……过往的惊心动魄，爱憎交织，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心底剧烈翻腾，让她此刻站在这片极致的人间繁华之下，竟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一丝莫名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而极为有力的大手，稳稳地包裹住她微微沁出冷汗、下意识蜷紧的手。凌云帆侧过头，他比离开时瘦削了些，下颌线条更加分明，但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依旧清澈锐利，此刻正清晰地映照出她略带不安的身影。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定船的巨锚，穿透周遭所有的嘈杂与无形的压力，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别怕，星儿。看着我，有我在。”
他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透过肌肤，仿佛直接注入了她的心田，瞬间抚平了那躁动不安的潮汐。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迎上他坚定而充满鼓励的目光，那里有信任，有担当，更有与她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眼底的惶惑渐渐被一种内在的坚韧所取代。
便在此时，欢迎人群的最前方，一阵爽朗却难掩精明的笑声传来。一位身着宝蓝色团花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了上来。他面容白净，眉眼与凌云帆有几分依稀的相似，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凌云帆的朗阔坚毅，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圆滑与深沉。他便是凌家二爷，凌云帆的二叔——凌承宗。
“帆儿！我的好侄儿！你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凌承宗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关切，声音洪亮，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听闻你在外头遭遇风暴，又为奸人所害，历经九死一生，二叔我真是日夜悬心，寝食难安啊！如今见你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我这颗心才算落了地！”他一边说着，一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拍一拍凌云帆的肩膀，动作亲昵得仿佛真是位舐犊情深的长辈。
然而，跟在他身后半步的青年，却将这刻意营造的和谐氛围打破了几分。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着绛紫色箭袖锦袍，眉眼继承了凌家的优良基因，本是英俊的，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中流转的倨傲与不耐，却将这份英俊染上了几分刻薄。他便是凌承宗的独子，凌云帆的堂弟——凌云啸。他的目光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越过凌云帆，像审视货物般在海星身上迅速扫过，从她简单挽起的发髻，到身上那件虽精美却与周遭奢华格格不入的裙衫，再到她脚上那双沾了些许旅途尘土的软缎绣鞋。随即，他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凑近凌承宗耳边，用一种自以为隐秘、实则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音量低语道：“爹，这就是大哥拼死带回来的人？看着也不过如此嘛，浑身上下哪有一点我们凌家的气派？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被从海里捞上来的渔女罢了，也配登堂入室，站在我凌家之地？”
凌承宗脸上的笑容连最细微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仿佛根本没听见儿子这近乎无礼的言语。他只是袖袍微动，右手几不可察地轻轻向后摆了一下，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让凌云啸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海星，笑容愈发显得和蔼可亲，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仿佛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这位定然就是海星姑娘吧？果然是灵秀剔透，气质不凡！好，好啊！帆儿的信里都说了，若非姑娘你心地仁善，仗义相救，又智勇双全，屡次助他脱险，只怕我这侄儿早已……唉，过去之事不提了！总归是凌家欠你一份天大的恩情！凌某在此，代表凌家，多谢姑娘的救命大恩！”他话语恳切，礼数周全，任谁听了都要赞一声凌二爷深明大义，知恩图报。
然而，海星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眸深处，在说到“仗义相救”、“智勇双全”时，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与冷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恩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可能影响局面的未知物品。他的热情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花，看似光亮，却无法融入其下的水温。
码头上，不仅有凌家族人，更多是听闻少主归来、自发前来迎接的商贾、船工、渔民。他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许多人高喊着“凌少主！凌少主！”，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拥戴。凌云帆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许多好奇、友善，亦或带着审视、猜测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身边这位陌生的女子身上。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些许，一位身着沉香色遍地金缠枝莲纹长褙子、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快步向码头走来。她约莫四十许年岁，肌肤保养得极好，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期盼，目光越过众人，牢牢锁定在凌云帆身上。她便是凌云帆的亲生母亲，凌家的主母——林婉如。
“帆儿！我的儿！”林婉如还未走近，声音已然带上了几分哽咽。她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一切，眼中只有自己失而复得的儿子。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凌云帆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眼眶瞬间就红了，“瘦了，也黑了……在外面定是吃了许多苦……”她颤抖着手抚上儿子的脸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孩儿不孝，让您担忧了。”凌云帆见到母亲，冷峻的面容也柔和下来，语气充满了愧疚。
林婉如摇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但很快便用帕子拭去，强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比什么都强！”
这时，她的目光才转向一直安静站在凌云帆身侧的海星。那目光，带着天然的审视，却并非凌承宗那种冰冷的算计，也非凌云啸那种赤裸的轻蔑，而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感激，以及一丝因未知而产生的谨慎的柔和注视。
凌云帆立刻侧身，将海星轻轻引至身前，语气郑重地介绍道：“母亲，这位便是海星姑娘。若非她，孩儿绝无生还之可能。”
海星依着之前凌云帆简单教导的礼节，微微屈膝，垂首敛目，轻声道：“海星见过凌夫人。”
林婉如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又上前一步，更近地、更仔细地端详着海星。她看到了海星那双清澈如山间溪流、不染尘埃的琥珀色眼眸，看到了她眉宇间那份渔家儿女特有的、未经雕琢的坦荡与生命力，也看到了她因自己的注视而微微紧绷的身体和那悄然攥紧裙摆的手指。片刻的静默后，林婉如忽然伸出手，不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海星因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
那双手，柔软、温暖，带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细腻，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力量。
“好孩子，”林婉如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夜的风，“快别多礼。该是我这做母亲的，好好谢谢你才对。”她握着海星的手没有松开，目光慈和地看着她，“这一路上，辛苦你了。帆儿信中都说了，你为了救他，吃了许多苦，冒了天大的风险……这份恩情，我们凌家上下，永世不忘。”
她的话语没有丝毫的虚伪客套，每一个字都透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她轻轻拍着海星的手背，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莫要拘束，也不必害怕。有什么不习惯的，缺什么少什么的，只管来告诉我。”
这番话语，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了海星的全身。她抬起眼，望进林婉如那双充满善意和温和的眼睛，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几分，鼻尖甚至有些微微发酸。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谢谢夫人。”
林婉如笑了，那笑容让她整个面容都明亮起来，显得更加可亲。她转而看向凌云帆，嗔怪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带海星回家去歇息！这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坏了。我已经命人将‘汀兰水榭’收拾出来了，那里清净临水，景致也好，海星姑娘想必能住得惯些。”她考虑得如此周到，显然是早已做了精心安排。
这一幕，落在凌承宗父子眼中，又是另一番滋味。凌承宗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只是那笑意在触及林婉如对海星毫不掩饰的接纳与关怀时，眼底深处那抹冰寒，似乎又凝结厚了几分。而凌云啸，则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将头扭向一边，低声咕哝了一句：“装模作样。”
凌承宗适时地上前，笑着打断这“母慈子孝”、“感恩图报”的温情场面：“大嫂说的是！帆儿和海星姑娘一路辛苦，还是先回府安顿歇息要紧。接风宴早已备下，就等你们回来了。”
一行人这才簇拥着凌云帆和海星，浩浩荡荡地向那座威严的凌府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