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父孙母对视一眼,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孙金莲猛地抬起头,看向肖大刚,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认命?
孙父猛地一拍大腿:“好!
大刚,就冲你这句话,叔信你!
金莲跟着你,我们放心!”
事情就这么近乎荒唐地定了下来。
几乎没有问过孙金莲本人的意愿。
在她父母看来,肖大刚能拿出这么贵重的礼物,能在深夏挣“大钱”,无疑是女儿最好的归宿,也是他们摆脱眼前困顿的希望。
肖大刚晕乎乎地走出了孙家,那扇暗红色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那复杂难言的气氛。
他成功了?
他梦寐以求的白月光,即将跟他走了?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脚下水泥地般坚实的虚无?
三天后,肖大刚带着孙金莲,再次踏上了前往深夏的旅程。
依旧是绿皮火车,依旧是硬座车厢浑浊的空气。
孙金莲换上了一件相对整洁的碎花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裤子,但依旧掩不住那份来自小镇的土气和对未知远方的惶恐。
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发呆,或者靠在脏兮兮的车窗上假寐。
肖大刚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坐在过道边,像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他用一年血汗钱和未来承诺“换”来的珍宝。
他试图找话题,说起深夏的高楼大厦,说起工厂旁边的热闹夜市,说起车间里那些先进的机器。
孙金莲只是偶尔“嗯”一声,或者点点头,眼神依旧空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孙金莲实际上并不喜欢肖大刚..............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他们终于到达了深夏。
走出火车站,扑面而来的喧嚣、热浪和密集的人流车流,让孙金莲下意识地抓紧了肖大刚的衣角,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的惊慌。
肖大刚心里一软,一种保护欲油然而生。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别怕,跟着我。”
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到了肖大刚的出租屋,肖大刚想上前搂抱孙金莲,孙金莲抬手挡住了肖大刚,我,我,我还不适应,能慢慢来吗?
孙玉莲道。
肖大刚听了,钻心的痛,心中的女神为啥不喜欢自己呢?
你带我去工厂吧,孙金莲道。
肖大刚无奈,他先带孙金莲去了工厂安排给他的那个狭小、拥挤的集体宿舍楼下。
他没法带她上去,只好在附近一个更破旧、专门安置女工的铁皮顶宿舍楼,帮她办理了入住手续。
八人间,上下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泡面味。
孙金莲看着那拥挤嘈杂的环境,脸色更加苍白。
安顿好住处,肖大刚又带着她去厂里办理入职、体检、领工牌和工服。
看着那灰蓝色的、毫无款式可言的工服,孙金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第二天,孙金莲就被分配到了肖大刚所在的车间的另一条流水线上,负责给手机屏幕贴膜。
流水线的生活是机械而残酷的。
传送带永不停歇,像一条冰冷的河流,载着无数黑色的手机外壳流淌而过。
孙金莲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旁,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一片保护膜,撕开底纸,精准地贴到屏幕上,不能有一丝气泡,不能有一粒灰尘。
动作稍慢,面前的产品就会堆积如山,线长的斥责会立刻在耳边响起。
起初几天,孙金莲笨手笨脚。
她的手指不够灵活,眼神不够锐利。
贴坏的膜一张又一张,被巡检员挑出来,扔进废料箱,也像扔在她的自尊心上。
线长,一个操着湖南口音、面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经常站在她身后,用尖利的声音催促:“快点!
没吃饭啊!
你看看别人!
你这样一天能贴几个?
浪费材料!”
孙金莲咬着嘴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因为频繁撕扯底纸而变得红肿疼痛。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旁边那些熟练工手指翻飞、仿佛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更不敢看隔着几条流水线、时不时担忧地望向她的肖大刚。
肖大刚心疼,却无能为力。
流水线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吞噬着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
他只能在吃饭的间隙,飞快地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孙金莲碗里,只能在下工后,用自己攒下的、为数不多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红肿的手指上。
“慢慢来,习惯了就好了。”
他笨拙地安慰着。
孙金莲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默默地伸出手让他涂药,眼神像一潭死水,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和怨恨。
日子就在这重复的机械劳动中一天天过去。
白天在轰鸣的车间里耗尽体力,晚上回到拥挤窒息的宿舍,连洗澡都要排长队。
深夏的繁华与她们无关,那些霓虹闪烁的商场、灯红酒绿的酒吧,只是她们上下工路上,隔着公交车污浊车窗看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浮光掠影。
孙金莲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身上那股浓烈的、廉价的夜来香气味,渐渐被车间里塑料和金属的味道、宿舍里浑浊的人体气味所覆盖。
她的皮肤因为长期不见阳光和熬夜而变得粗糙、暗沉,曾经牛奶般的白皙蒙上了一层灰翳。
那双曾有浅浅酒窝的脸颊,也因为消瘦和疲惫,凹陷了下去,酒窝也仿佛消失了。
肖大刚看着她身上的变化,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他用尽全力,把他心中的白月光,从那个闭塞的小镇,拖入了这个更加绝望的钢铁丛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蒙尘、枯萎。
他试图对她好,更好。
发了工资,他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几乎全部寄回老家,或者给孙金莲买衣服,买零食。
但他买的衣服,总是不合她的身,或者款式她不喜欢。
他买的零食,她也只是默默地收下,很少见她吃。
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无比坚韧的膜。
他拼尽全力,也无法真正触碰到她。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晚上。
工厂破天荒放假一天。
肖大刚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虽然依旧是廉价的化纤面料,但洗得很干净。
他想带孙金莲去市里逛逛,看看电影,吃顿好的。
他来到女工宿舍楼下,等了很久,才看到孙金莲下来。
当她走出楼梯口的那一刻,肖大刚几乎不敢认她。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
脸上涂了粉底和口红,掩盖了连日的疲惫。
身上穿的不是他买的任何一件衣服,而是一条崭新的、略显紧身的黑色连衣裙,裙摆很短,露出她笔首的双腿。
脚上踩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让她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却凭空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情。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又重新喷了香水,依旧是那股浓烈甜腻的夜来香,但在此刻的夜色里,竟有了一种妖娆的、攻击性的意味。
她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个困顿的村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风尘气、急于融入都市夜晚的年轻女郎。
“你……你这衣服……”肖大刚愣住了。
“不好看吗?”
孙金莲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刻意营造的轻松,“用上次你给我的钱买的。
总不能一首穿那些土里土气的衣服吧。”
她说着,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带着香风。
肖大刚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但他看着孙金莲脸上那久违的、带着一丝生动气息的表情,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也许,她只是太压抑了,需要释放。
他带她去了市里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餐厅。
孙金莲看着菜单上昂贵的价格,眼神闪烁,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退缩,而是点了几个听起来花里胡哨的菜。
吃饭的时候,她的话多了起来,问肖大刚关于深夏的各种事情,哪里好玩,哪里热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吃完饭,他们沿着繁华的街道散步。
孙金莲看着橱窗里那些昂贵的商品,看着路边穿着时髦、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眼神里的光越来越亮,那是一种混合着羡慕、嫉妒和不甘的复杂光芒。
走到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炫目霓虹灯的KTV门口时,孙金莲停下了脚步。
里面隐约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女的嬉笑声。
“我们……进去看看吗?”
她忽然转过头,看着肖大刚,眼睛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近乎挑衅的光芒。
肖大刚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种地方,是他这种流水线工人从未想过要踏足的。
那里的消费,可能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那里……很贵。”
他艰难地开口。
“就看看嘛。”
孙金莲撅起了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这在她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我从来没进去过。”
最终,肖大刚还是妥协了。
他们走了进去,震耳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形形***的人影晃动。
孙金莲好奇地西处张望,眼神里没有丝毫怯场,反而有一种如鱼得水般的兴奋。
一个穿着西装、经理模样的男人走过来,拦住了他们,目光在肖大刚那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衬衫和旧鞋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两位有预定吗?
我们这里最低消费八百八。”
八百八!
肖大刚感觉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们……就看看。”
他拉着孙金莲就想走。
孙金莲却挣脱了他的手,看着那个经理,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大哥,我们就是好奇,进来看看。
不消费不行吗?”
那经理看着她年轻的脸庞和刻意打扮过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暧昧,语气缓和了些:“小姑娘,这里不是随便看的地方。
想玩,下次找个朋友带你来。”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孙金莲和肖大刚之间转了转。
那一刻,肖大刚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清楚地看到,孙金莲在听到“找个朋友”时,眼神微妙地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强行把孙金莲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拖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
之前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到宿舍区时,孙金莲忽然开口,声音冰冷:“肖大刚,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肖大刚停住脚步,看着她。
“每天在车间里像机器一样,回到宿舍像坐牢一样。
你挣那点钱,除了寄回家,除了给我买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还能干什么?
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己久的怨气和不屑,“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好地方?
这就是你说的‘挣钱’?”
“我……”肖大刚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将他淹没。
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在她眼里,原来如此不值一提,如此可笑。
“我知道你对我好。”
孙金莲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决绝,“但那种好,我不要。
我受够了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受够了这种穷酸气!”
她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宿舍楼,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肖大刚的心上。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孙金莲不再接受肖大刚的任何东西,也不再让他碰她的手。
在车间里,她变得更加拼命,贴膜的速度越来越快,质量也越来越好,甚至得到了线长的表扬。
她开始和车间里其他几个同样爱打扮、心思活络的女工走得近,经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着手机屏幕发出暧昧的笑声。
她开始频繁地夜出。
有时是下班后,有时是休息日。
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的香水味也越来越浓,有时还夹杂着淡淡的烟酒气。
她换新衣服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些衣服的款式也越来越大胆,越来越超出肖大刚的认知和承受范围。
肖大刚试图和她谈,换来的只是她的冷眼和嘲讽:“肖大刚,你管得着吗?
你是我什么人?”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
他付出了全部,却连一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那袋他用一年工资换来的、可笑的礼物和她父母贪婪的算计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流言蜚语开始在车间里蔓延。
有人说看到孙金莲上了某个小管理员的摩托车;有人说在镇上的酒吧看到她和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喝酒;还有人说,她根本就看不上肖大刚这个穷小子,一首在找机会攀高枝。
肖大刚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像个困兽,在嫉妒、愤怒和绝望中挣扎。
他偷偷跟踪过她几次,看到她确实和不同的男人说笑,看到她走进那些他不敢踏足的消费场所。
每一次,都像是在他心上插上一刀。
终于,在一个周六的深夜,肖大刚在女工宿舍楼下,等到了被一辆陌生摩托车送回来的孙金莲。
她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脸上带着迷离的笑容。
看到肖大刚,她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不耐烦:“你怎么又在这里?
阴魂不散!”
“他是谁?”
肖大刚的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颤抖。
“关你屁事!”
孙金莲试图推开他,却差点摔倒。
肖大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痛呼出声:“我问你他是谁!
孙金莲!
我为了你……我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