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嫂,大哥找你有个事
江城。
谢小娥坐在流水线前,她手指飞快地翻动着灰扑扑的帆布手套,给它们轧上最后一道线。
这动作她一天要重复几千次,闭着眼都能做。
谢小娥有时觉得,自己的未来就跟这流水线一样,一眼能望到头。
从谢小妹变成谢大姐,最后变成老谢,然后退休。
一辈子都泡在这窝囊的机油味里。
她把轧好线的手套扔进筐里,动作麻利,眼神却飘向了车间墙上那块污渍斑斑的挂钟。
还有五分钟下班。
旁边的梁芳芳凑过来:“小娥,下班去百货公司看看不?”
“我妹学校放假,我要回家帮我妈做饭。”
“去看看嘛,那儿新到了一批蕾丝边,做衬衫领子肯定好看。”
谢小娥看了她一眼,手指没停:“不去。”
“那点蕾丝够干嘛?
要做就做一整条红裙子,羊毛呢的。”
隔壁老王的女儿莉莉就有一条红色羊毛呢连衣裙。
剪裁特好,那腰线掐的,别提多有女人味了。
据说是她男人从港城带回来的高级货。
谢小娥看着泛酸,心里跟蚂蚁爬似的难受。
怎么别人就那么好命呢?
梁芳芳咂咂嘴:“羊毛呢?
你可真敢想。
陈放舍得给你买啊?
那得一个月工资呢。”
谢小娥没答话。
梁芳芳突然想起什么,拽她袖子:“哎,我刚看到陈放问财务支了仨月工资,保不齐真是要给你买礼物,你生日可快到了。”
谢小娥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抿紧:“少胡说。
我跟他什么关系。
人家是厂长的外甥,我就是个女工,门不当户不对的。”
“哟,还装上啦?”
梁芳芳嗤笑,“厂里谁不知道陈放追你追得紧?
上次不是还送你一条进口丝巾?”
那是条红色的透明纱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陈放说红色衬她。
谢小娥很喜欢。
但只敢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对着镜子围一下。
她怕戴出来被厂里人看到说她轻浮,说她攀高枝。
下工***一响,女工们像潮水一样涌向门口。
陈放说好来接她。
谢小娥落在最后,慢吞吞对着窗户玻璃整理头发。
玻璃模模糊糊的,映出一张好看得过分的脸,皮肤白,大眼睛水汪汪的。
谢小娥一首都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手套厂对她有意思的男人能凑一棋牌室。
可她家世一般,学历一般。
漂亮是她唯一的本钱。
果然,刚出厂门就听见了熟悉的摩托车轰鸣声。
陈放一脚支地,穿着崭新的夹克,头发梳得能滑倒苍蝇。
“小娥!
下班啦?
走,我带你去新开的录像厅,看成龙的《红番区》!”
他嗓门很大,引得周围女工纷纷侧目。
谢小娥皱了下眉,走到他车边,声音压低:“陈放,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在厂门口这么大呼小叫的。
影响多不好。”
陈放满不在乎:“怕啥?
我接我对象下班,天经地义!”
他拍拍后座,“快上车,位子我都订好了。”
谢小娥犹豫着没动:“今天不了吧……我得早点回家,帮我妈做饭。”
“哎呀,做饭啥时候不能做?”
陈放有点急,“电影就一场!
我都跟哥们儿吹牛了,说带你一起去!”
谢小娥看着他急切又带着点炫耀的脸,心里叹了口气。
陈放人对她不错,舍得花钱,也真心喜欢她。
但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想闹得人尽皆知,从不顾及她的处境。
她最终还是侧身坐了上去,手依旧只是轻轻抓着他的衣角。
“搂着腰啊!
摔了怎么办?”
陈放习惯性地嚷嚷。
“就这样挺好。”
谢小娥声音轻轻的。
摩托车窜出去,风吹起她的头发。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有羡慕,有嫉妒,也许还有不屑。
但她心里清楚,陈放是她目前能够到的,最好的跳板。
只是这根跳板,有点不稳当——他无父无母,全靠舅舅养大。
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得看他舅舅和舅妈脸色。
但聊胜于无。
几天后,谢小娥正在车间干活。
梁芳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都白了:“小娥!
不好了!
陈放……陈放让人给打了!”
谢小娥心里咯噔一下,针差点扎到手:“怎么回事?”
“就在下工那条小路上!
被傅铮的人堵住了!
腿……腿好像被打断了!”
“傅铮?”
“哎,就是那个捞偏门的。”
谢小娥想,我能不知道傅铮吗。
谢小娥扔下手里的活就往外跑。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陈放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地哼哼。
他舅舅陈昌海和舅妈王萍都在,脸色铁青,嘴里叨叨地说着难听话。
王萍一看见谢小娥,立刻指着她的鼻子就骂:“都是你!
你个扫把星!
要不是你,我们家陈放能惹上傅铮那种人?
不要脸的狐媚子,就知道惹祸!”
“舅妈……”陈放拽住王萍。
陈昌海皱着眉拉开她:“行了!
少说两句!”
都这样了再骂也骂不出个花。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谢小娥:“小娥啊,你看……陈放现在都这样了,傅铮那边,我们老实人惹不起。
你和陈放的事,要不就算了吧……”病床上的陈放虚弱地喊:“舅!
我不!
我就要小娥!”
“你闭嘴!”
陈昌海瞪他。
王萍立刻哭天抢地:“我的傻外甥啊!
你要命不要啊!
那傅铮是啥人?
他说看上的女人,谁敢碰?
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呢!”
“我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和我姐夫死前托我一定要照看好他……小娥啊,你也体谅体谅我们……陈放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死也没脸下去见我姐啊!”
陈昌海像是要哭。
“知道了,叔。”
谢小娥麻木地站在病房中间。
她看着曾经对她信誓旦旦的陈放,此刻连维护她都做不到。
再看着平时趾高气扬的厂长,在真正的狠角色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
她心里那点关于攀高枝的幻想,被现实砸得粉碎。
陈放这棵树,看似枝繁叶茂,实则根子都是软的,一阵风就能刮倒。
她再没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下午,谢小娥刚走出厂门没多远,就被黄毛带着两个人堵住了。
黄毛嬉皮笑脸,眼神却带着狠劲:“小娥姐,下班啦?
我们大哥想见见你,给个面子呗?”
谢小娥心知躲不过,反而镇定下来:“傅哥找我什么事?”
“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儿!”
黄毛一扬手,“大哥在等着呢,请吧,大嫂?”
摩托车突突响着,谢小娥被他们夹在中间,带到“阿拉丁”。
“阿拉丁”是镇上最大的旱冰场。
不止旱冰场,听说这一片都是傅铮的。
旱冰场里乌烟瘴气。
灯光乱闪,音乐震耳,汗味烟味混着廉价香水扑面而来。
最里面靠墙的蓝色塑料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个人。
寸头,黑衬衫,领口敞着,夹着烟。
他的眼神带着粗糙的毛边,扫过来像刀子。
是傅铮。
他没看谢小娥,坐那像个土皇帝。
首到谢小娥走到他面前。
“谢小娥?”
“……是我。”
“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空椅。
谢小娥坐下,手都是抖的。
傅铮这才转过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陈放那小子,断了条腿,安分了?”
谢小娥低着头:“……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傅铮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