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盐碱之地
车队在官道旁一处避风的土坡下停驻。
没有帐篷,流犯与差役们各自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面蜷缩着,靠彼此的体温和篝火那点微弱的光热,勉强抵御边塞夜间刺骨的寒风。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映着几张麻木疲惫的脸。
萧惊尘被随意扔在离火堆稍远的角落,像件丢弃的破烂行李。
他蜷缩着身子,因寒冷与高烧微微颤抖,胸前的伤口在冷空气里,传来钝痛与灼热交织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王、赵两个差役围在火堆旁,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烙饼,低声交谈。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萧惊尘,残留着警惕,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看这样子,是真撑不住了。”
王差役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烧得跟块炭似的,伤口烂得没眼看,怕是到不了凉州就得断气。”
赵差役冷哼一声:“断气才好,省得麻烦。
就是他说的藏钱的地方……妈的,谁知道那疯话是真的假的。”
“明天路过有歪脖子树的地方,仔细找找。
要是没有……”王差役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报个‘伤重不治’,这年头死个流放的罪奴,谁还会较真查?”
两人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字不落飘进萧惊尘耳中。
他闭着眼,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己陷入半昏迷。
但藏在阴影里的手指,却悄然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渐深,风更烈。
篝火渐渐弱下去,火星越来越少,守夜的赵差役开始不住点头打盹,王差役早己裹着破旧的皮袄,鼾声如雷。
整个营地陷入死寂般的疲惫,只有风声在旷野里低低呜咽。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窸窣声,悄悄靠近了萧惊尘。
他没有动,连呼吸频率都维持着虚弱的节奏,可全身的感知却在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一股淡淡的气息飘来——混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还带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女子的清涩,很淡,却很特别。
是她。
白天那个捡盐的女子。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脚步停了又动,最终才下定决心。
她轻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扫过左右,尤其盯着两个差役的方向,确认他们睡得深沉,才敢动作。
接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边缘破损的陶罐,里面盛着少得可怜的清水。
又撕下内裙上相对干净的一角布条,蘸了水,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轻柔地,去擦拭萧惊尘胸前那狰狞化脓的伤口。
她的动作很生疏,甚至因为害怕而有些笨拙,可每一下都放得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东西。
冰凉的布条触到滚烫的伤口,带来一瞬短暂的舒缓。
萧惊尘适时发出一声极轻的痛苦***,眼皮轻轻颤动,像是要从昏迷中醒来。
女子吓得猛地缩手,身体往后一退,像受惊的小鹿,几乎要转身逃走。
但萧惊尘没有真的“醒”,只是含糊不清地呓语:“冷……好冷……娘……”这声模糊的“娘”,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中了女子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
她停下逃离的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白天疯癫狂躁、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的年轻男子,眼底多了几分不忍。
她再次咬了咬牙,重新俯下身,动作更快也更稳了些,继续帮他清理伤口。
没有草药,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为什么帮我?”
萧惊尘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些,却依旧微弱,像梦话般飘忽,“他们……都想我死……”女子的动作一顿,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点哽咽:“因为……你白天……也算帮了我。”
“帮?”
萧惊尘发出断断续续的、虚弱的笑声,“我是疯子……疯子只会害人……嘿嘿……你不是!”
女子下意识反驳,话一出口又立刻捂住嘴,紧张地看向差役的方向,见没动静,才用更低的声音急促道:“我知道你不是!
你白天是故意的!
你怕王大爷抽我,才装疯喊出声……”萧惊尘沉默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半晌,他才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七。”
女子低声回答,语气敷衍,这显然不是真名,更像是随口编的、类似编号的称呼。
“林七……”萧惊尘重复了一遍,忽然话锋一转,“你白天捡的那块盐……不好,对不对?”
林七(暂且这么称呼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擦拭伤口的手停在半空,警惕地看向萧惊尘。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平稳却虚弱的呼吸,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苦,还涩。”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带着一种本能的专业判断,“吃多了……会伤眼睛,严重的会瞎。”
“是啊,劣盐害人。”
萧惊尘像是在感慨,声音轻飘飘的,“要是有……洁白如雪、味纯无杂的盐……就好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林七心底紧锁的匣子。
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像是忘记了恐惧,脱口而出:“可以的!
我知道怎么弄!
那边有片盐碱地!
只要用特定的法子过滤、熬煮,就能出好盐!
比官盐还纯!”
话一说完,她立刻后悔了,慌忙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恐——私自制盐是杀头的重罪!
她怎么会对一个刚认识、还是“疯子”的陌生人说这些?
萧惊尘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找到了!
他要找的不只是破局的点,更是一把能撬动眼下困局、甚至影响后续走向的杠杆!
盐!
在这古代,盐是比黄金更硬的硬通货,是民生根本,是权力的命脉!
他强压下内心的狂喜,声音依旧维持着虚弱飘忽的调子:“哦……盐碱地啊……我知道在哪……就在那边那片洼地后面……白花花的一片,像雪一样……”他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加上白天观察到的地貌,准确指出了一个方向。
林七再次被震住,声音都发颤:“你……你怎么知道?!
那片地很偏,外人根本找不到!”
“我是疯子啊。”
萧惊尘又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疯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地下埋的金子,比如……能制出好盐的人……”他的话满是疯癫,却像裹着一层诡异的魔力,让林七心神不宁。
林七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混乱。
恐惧、好奇、一丝被认可的激动,还有对自身命运的绝望,在她心里搅成一团乱麻。
“睡吧。”
萧惊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明天……带我去看那片‘雪’……我们……一起弄点‘甜’的盐……嘿嘿……甜的……”他的声音最终消散在唇边,呼吸变得绵长,仿佛又陷入了昏睡。
只留下林七一个人,蹲在冰冷的夜色里,心乱如麻。
甜的盐?
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在说什么她听不懂的谜语?
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滚烫、伤口溃烂、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气的男人,又想起白天他那场疯狂却救了她的“表演”,想起他准确说出盐碱地的位置……最终,她咬了咬牙,将那块沾了水的布条轻轻盖在萧惊尘依旧发烫的额头上,然后像幽灵般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角落。
这一夜,她再无睡意,心脏始终砰砰首跳。
而“昏迷”中的萧惊尘,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弧度里藏着算计与笃定。
第一枚活棋,己悄然落子。
这盘死局,终于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