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被肚里的馋虫勾着,我打发走随侍的丫鬟,窝在靠窗的迎枕偷喝爹爹藏的酒。
小桃风风火火跑进来,吓得我被酒呛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见我太姥姥。
小桃边给我顺气边向我汇报打探来的消息。不好了,小姐,外面都在传姑爷已失踪数月,
恐怕凶多吉少。奴婢来之前楚夫人正递了拜帖,许是要商量你们的婚事。这可怎么办啊?
本以为姑爷身强体壮,哪曾想是个短命的……我可怜的小姐呀,呜呜呜……
小桃的眼泪说来就来,比我这个正主还难过。我愣愣的反应不过来,酒水洒了都不知。
小桃口中的姑爷正是少年将军楚宴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五年前我们定亲时。
他骑在我小院的墙头,十三岁的少年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似装了星辰大海。哪怕耳尖红了,
还强装镇定地把玉佩扔我怀里。这是小爷亲自雕的,你收好了,但凡有一点磕了碰了,
小爷绝不饶你。小爷明儿要出征了,给你挣诰命回来,你乖乖等着,
不许和沈三他们几个混在一起,每天就想小爷十遍。对上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他思量片刻,
嗯,一遍也可。两个人,一上一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离别的愁绪渐渐漫上心间。
楚宴南深深看了我几眼,便冲我挥手要离开,哪曾想一转身啪叽没了身影。
接着便是哎哟哎哟的叫声。……亏我还想着他刚才那一霎霎还怪帅的呢。说起来,
我和楚宴南已整整五年没有见面。五年间,他的信件一月一封,包的厚厚的一沓,
写的全是零碎的小事。小到他被蚊虫叮了几个包,晚饭多吃了一碗,事无巨细。
他手下的新兵蛋子向他炫耀自己媳妇给寄的冬衣得了他一脚。
信的末尾他写——兮儿若方便的情况下,可否寄来亲手缝的冬衣?不为别的,
就为了打脸新兵蛋子。我很难想象他撒娇卖惨的样子。自小他便是肆意张扬的性子,
从不知怎么低头。为了这,我拿起绣花针,
终于赶在冬季结束前把我人生缝的第一件衣服寄了出去,
笔尖浸透我的虚张声势和忐忑——不许笑!
随着信件而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已塞满十个大箱笼。许是酒的后劲来了,
心口才一点点漫上疼痛,痛得我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小桃哎呦哎呦,手忙脚乱为我擦拭,
我们俩抱在一起哭起来,我在她不知骂了多少遍姑爷后终于睡了过去。
梦里我指着楚宴南骂了一晚上,直骂得嗓子火辣辣疼。可气的是,他一直冲着我傻笑,
哪怕一句话都不和我说。第二日,娘亲来寻我,我早料到了。只是我没料到的是,娘亲说,
楚家是来退亲的。他们说我还年轻,不该被婚约束缚。想来楚宴南在天之灵,
也是希望我能开心的。娘亲抱着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后背。我的乖兮兮,娘亲听你的,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娘亲都依你。我的娘亲定是知晓我的心意,她常说我外表和顺,
其实犟的很,她拦不住我也不会拦我。
于是我在十七岁这年捧着楚宴南的牌位嫁给了那个许我诰命却失言的人。红烛燃了一夜,
我坐在冷清的婚房里,摸出被褥下的花生红枣吃了一宿。花生是涩的,红枣也不甜,
可是我没有可以抱怨的人了。那个惯常背着手俯身看着我笑的人不在了。混蛋……天光大亮,
我擦干眼泪,嘱小桃多敷粉遮一遮。我告诉自己,自此后,我只为自己而活,
那个年少便惊艳了我时光的人只封存在过去。我是个心很大很大,又很小很小的人,
漫漫时光,我要欢欢喜喜的过。婆母怜我孤寡,今儿送铺子,明儿送首饰,
我真怕她冲动之下,把整个楚府都送予我。小姑楚乔之本是我闺中密友,她以陪我散心为由,
带我逛遍了京中大大小小铺子。又忆起京郊庄子有温泉,
大早上把还未睡醒的我拖到了轿子上。我严重怀疑她在假借我之名,实则行利己之事。
楚乔之面对我的指责掉了几粒金豆豆。你怎可以这样说我?我都是为了谁,为了谁?
我没有心软。自小到大,楚乔之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哥那样一个不吃亏的性子,
在她手上都不知吃了多少亏。看我无动于衷,楚乔之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小嫂嫂,
我明年就嫁人了,像这样的日子也只有几个月了,你可怜可怜我吧。若是楚乔之夫婿在这,
怕是要委屈得吐血。楚乔之的夫婿是和他仅一墙之隔的尚书府小公子,
自小便跟在楚乔之身后,鞍前马后,常常忘记家在哪里的顶级恋爱脑。
我的婆母和她婆母又是密友,不夸张的说,若楚乔之夫妻吵嘴,
他夫婿将面对三个女人的审判,想想就恐怖。我撩开马车的帘子,离开京城的繁华,
郊外的空气也清新许多。嗯,换个环境也不错。楚乔之最会察言观色,看我眉眼舒缓,
邀功般指着不远处的庄子。温泉庄子我也只来过几次,也就小嫂嫂你,旁人可想都不要想。
论玩楚乔之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正是梅子杏子成熟的季节,我们挽起袖子,
用竹竿打落果实。汁水顺着嘴角流出,我们大笑着互相打趣,
谁能想到那个规矩了十七年的柳时兮也有这一天。许是心疼我,
就连一向严厉的孙嬷嬷都睁只眼闭只眼。小桃说孙嬷嬷常常躲在角落默念清心咒。
我仅仅心虚了片刻,我也想肆意一些,或许这样便不会再想起那人了。溪水微凉,
我们赤着脚摸了许多小鱼,熬成鱼汤,格外鲜美,
喝的我们俩前半夜一直在院子里溜达着消食。沐着月色泡在温泉里,听雨打芭蕉,
喝着山泉水泡的茶水,只觉人间美好。这样逍遥的日子过了几日。
一日我和楚乔之喝桃花酿喝到半夜,睡至日上三竿时,小桃风风火火跑过来。小姐小姐,
京城来人报信说姑爷回来了。原来姑爷用诈死的手段迷惑胡人,趁胡人松懈轻敌,
他们一举拿下了几座城池,还打得胡人签了再不来犯的投降书。
报信的说姑爷正在回京的路上,估计这几日就到了。太好了,我就说姑爷身强体壮,
定会长命百岁的。见我久久不言语,小桃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
你高兴坏了吧?不!恰恰相反,我吓坏了。我不敢想,
若是让楚宴南知道我把他给的玉佩埋了,会不会把我埋了?关键吧,
那日醉酒把小院后的竹林刨了许多坑,究竟埋在哪里?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许是看我真不像是高兴坏了,小桃试探的询问。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
我需要有人帮我出出主意,哪知小桃听后就一个劲晃脑袋。大约是我问的方式不对,
那我重新说。小姐,我该准备早膳了,啊,不,是午膳,小姐想吃什么?
如果忽略掉她嘀哩咕噜转的眼睛就好了。果然,唯小人与小桃难养也。好在小桃良心发现,
说坐下与我一起想办法,可恨我们俩都没有脑子。脑子啊,脑子,用时方恨少。
早知道便少逃几次课了。小桃不信,小姐,你相信我,少逃几次课也长不出那玩意儿。
小桃,你的话有点多。就在我们俩想的头秃,却一筹莫展之时,楚乔之来了。
她没长眼睛一般坐在我身侧。小嫂嫂,你高兴坏了吧?怎么一个两个都问我这句话?哦,
好吧,是我的问题。请问我的样子像高兴坏了的样子吗?小桃借口跑了,
楚乔之终于看出我神色不对。我定定看着她,脸上写着来问我,来问我。
哪知这小妮子突然长了脑子一般。她走得匆匆,借口很烂。小嫂嫂,
我突然想起我前几日咬了几口的梨子,被我扔在床下了,这怎么行?我走了,走了哈。哼,
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住。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就不信楚宴南还能为了一块玉,把我怎么样。我高估楚乔之了,我以为她长了脑子,
哪知她脑子进了水。她边走边嘀咕:坏了坏了,小嫂嫂听我哥没事,那般不高兴,
他定是不爱我哥了。……庄子是不能待了,当日便收拾东西返程。一路上我绞着双手,
心神不宁,越离京城越近心下越慌。楚乔之也罕见地没有与我说笑,
难不成她还在惦记那个咬了几口的梨子?马车还未停稳,一股大力嗖的掀开帘子。
楚宴南和身后的日光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被抱在一个混着汗水和丝丝血腥气却安心的怀抱里,灼热的呼吸打在我的颈侧。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粗糙的手温柔地抚过我的眼角。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才反应过来,我哭了,眼泪早已把他的肩头打湿,
眼角余光看到婆母靠在公公怀里笑着哭。被我们堵在角落中的楚乔之抹了抹眼泪,
冲我挤挤眼睛,笑着揶揄我。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算了,脸皮是什么?
丢了便丢了吧!这人自下轿后便一直牵着我的手,我挣了几挣没挣开便随他去了。
偏偏这人得寸进尺,粗糙的指腹捏面团般,对着我的手搓圆捏扁。即使未饮酒,
我的脸也火烧火燎般。一抬头,就对上众人意味深长的笑容,连装傻都不成了。
我懊恼的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肚,却不防被这人捉住脚腕,这一幕恰好被楚乔之看到。
小妮子朝着我飞了飞眉毛。刚见面你们就玩的这般花,小嫂嫂,人不可貌相啊!闻言,
我被口水呛到,咳个不停,杏眸不满的瞪了瞪楚宴南。楚宴南为我端来茶水,
眼含警告地看了看楚乔之几眼,这家伙才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宴上气氛正酣,
婆母却唤我们去歇息。有孩童声音清脆,小婶婶的脸为何那般红?我行礼的动作一顿,
耳边楚宴南的声音稳如老狗。小婶婶吃酒吃多了。我拉着他的手,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回房,楚宴南扶我坐上榻,他半蹲在我身前,双手捧住我的脸。眼神一寸寸从上到下,
从下到上。让我好好看看……我也回看过去。记忆里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黑了,瘦了,
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黑衣劲装,越发衬得肩宽腿长。眉如墨画,眼若星辰,
五官立体分明,流露出凌厉与威严。五年,那个少年稚嫩不再,蜕变成了真正的男子。
脸颊被他摸过的地方滚烫,我败下阵来。眼神向下便落在他喉结,看着喉结上下滚动,
屋内的空气愈发稀薄起来。楚宴南起身狠狠抱了抱我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声音颤抖。
早点休息,不必等我,我……我还有军务。随着门一开一合,
屋内旖旎的气氛被吹得无影无踪。我好奇该是多大的军务能让楚宴南此时丢下我离开。
但好在人无事,天长地久的也不在这一时。我慢慢适应,白日他不在军营的时候,
便时时黏在我身边。描眉琯发,谁能想到持剑的手做这些事,也能得心应手。只是一到夜晚,
他便去处理军务。虽然我也纳罕怎地军务这般多,还偏偏都是夜晚,
但这样的日子委实太惬意。孙嬷嬷明着暗着嘱我留下楚宴南。我不解,他有军务要处理,
再说我习惯一个人睡。小桃说孙嬷嬷又在念清心咒了,我不理解但尊重,年纪大了,
谁没个糟心的事啊!我就不同,我吃好睡好,腰间软肉都有了,我很满意当下,
但显然他们和我想的不同。婆母得知自楚宴南回来后,一直都未宿在我屋内,
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婆婆心疼儿子,握住她的手,宽慰她。母亲,阿南军务如此繁忙,
儿媳也心疼。明儿儿媳叮嘱厨房多做些阿南爱吃的。婆母看我的眼神,
某一瞬间和孙嬷嬷重合,我忍住向她推荐清心咒的念头。在婆母一声声苦了我儿后,
我捧着婆母送的一匣子珍珠离开了。好开森!母亲也在得知这一事后把我唤回家。
她红着脸送我一本画册,嘱我晚间和楚宴南一起研习。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到箱笼底层。
笑话,真当我傻吗?楚宴南行伍出身,武功又高,我和他打能落到好吗?伤筋断骨都是轻的。
我吃一口果子,小桃看我一眼。那眼神,我不问她点什么真怕她眼珠子掉下来。我放下果子,
擦了擦手,说吧,又有什么事?小桃蹦跳着去关上门,红着脸踱到我面前。小姐,
姑爷是不是……不行啊?啊?我讶然,怎么又不行了?小姐,
姑爷自回来后一直未和您……嗯,圆…房……而且每日都有大夫到他书房。我向小武打听,
小武脸色黑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说小五脸本来就黑。小桃一跺脚,下了定论,小姐,
姑爷肯定是战场上伤了根本,不然……不然怎么会忍得住?小桃话糙理不糙,
我不由跟着点头,我说总感觉还有一事未做。原来是圆…房啊!我们是夫妻了,
白日他都对我动手动脚,动的很了,也听到他粗长的呼吸及如狼般的眼神。怎地一到夜晚,
便忍住了,原来是不行啊。哎!不开森!楚宴南一向自傲又自负,说他不行,
估计比杀了他都难。虽然这个房也不是非圆不可,但是楚宴南有病就得治。可我也不懂啊。
于是我和小桃大眼瞪大眼。最后得出结论:楚宴南最是好面子,这种事只能我们暗中进行。
我吩咐小桃偷偷去买医书,我要亲自为他诊治。我兴奋地搓了搓手。小桃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小桃,你眼神中的不信任差点伤到我。得亏小姐我脸蛋上皮厚。白日楚宴南几乎寸步不离,
于是我只好趁他夜间离去后才点灯夜读。想起曾被我气的跳脚的夫子若知晓我如此勤奋,
会不会有所欣慰。翻了几日医书,我整理了几个大补的方子。自此后,
我盯楚宴南吃饭成了头等大事。一碗汤刚饮完,我又续上一碗递过去。楚宴南苦着脸,
兮兮,我已饮了三碗了。我一撇嘴,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南哥哥,这是我亲自熬的。
嗯,亲自盯着厨房熬的,怎么不算是我熬的呢。楚宴南仰头喝了,指腹流连在我的脸上,
辛苦兮兮了。等第二日,我刚吩咐小桃端出汤,楚宴南皱着眉。兮兮,可以不喝了吗?
昨日翻来覆去,一夜未睡好。我皮糙肉厚的,平常饮食即可。你这汤都让我浪费了。
我和小桃对视一眼,心下大定,这事已经起效了,不趁热打铁怎么行?我侧过身抽抽嗒嗒,
没办法,不侧身很容易露馅。南哥哥,兮兮与你五年未见,总想着多多为你做一些。
都怪兮兮,五年时间,连你的喜好口味都不知晓了,就连兮兮熬的汤你都看不上了,
呜呜呜……楚宴南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搭在我颈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
兮兮做什么我都喜欢,兮兮,不哭了,我喝还不行吗?五碗。我趁机提要求。
楚宴南一僵,我挣开他欲起身,又被楚宴南一把拉入怀中。脾气怎地这般大,
我又没说不喝。饭后我靠在楚宴南怀里,听他给我讲时兴话本。正听的入迷,啪嗒啪嗒,
一滴又一滴鲜血滴在我面前的话本上。我惊恐地回头,楚宴南顶着两行鼻血无措的和我对视。
幸好大夫诊治过后,只说补的太过。将军身强体壮,此等大补之物实在不必,少年夫妻,
咳咳咳,老夫理解理解。我在大夫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头一点点低下去。
楚宴南哭笑不得看着我,兮兮,以为我不行吗?我腹诽:您行…吗?明明诊治的是他,
我却觉得无脸见人。我趁楚宴南去军营后逃回了娘家,正好也趁此好好找找玉佩。
我和小桃一人一把铲子,一左一右撅起屁股开挖。楚宴南来接我,
也被我以想娘亲想多住几日敷衍了过去。他信没信我不知道,
反正娘亲问起的时候楚宴南还帮我圆了过去。自此,我和小桃每日除了挖坑就是挖坑,
眼见后院快挖完了,玉佩却连个影都没有。门房来报说沈舟远求见。
沈舟远便是楚宴南口中的沈三,他走之前特意叮嘱我少和沈三他们厮混。其实不用他说,
随着年岁渐长,年少时混在一处的人渐渐少了联系。沈舟远是我们几个里面最沉稳的,
他平素多与兄长一处,也是夫子口中我们的对照组。
楚宴南那怼天怼地不服管的一个人却对沈舟远仰慕得很。沈舟远随着我哥唤我一声柳妹妹,
我也随着众人收过他送的小物件,他一直周到的很。但后来不知为何,他们越走越远,
我被楚宴南带着与沈舟远也渐渐少了联系。所以那时沈舟远在我要嫁给楚宴南前夜登门,
我很是疑惑。为了避嫌我请沈舟远在亭子里相见。沈舟远站在亭外,与我隔着四五步。
柳妹妹,你想清楚了吗?果真要嫁过去?即使楚弟凶多吉少。我点头,我不是小孩子,
也想的很清楚。反观沈舟远眼中翻涌着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若柳妹妹哪日后悔了,
派人知会我一声,刀山火海,我自会带你走。我再迟钝也明白了沈舟远的心思,
但除了感激,我也回报不了什么。我朝他行礼,时兮谢过沈哥哥,此一别,
惟愿沈哥哥榜首高中。今日我未见过沈哥哥,沈哥哥也未来过。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