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得如同泼翻的浓墨,连房间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沉重的铁锈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南一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这潮湿和阴暗浸泡得发胀、发疼,最后变得麻木。
他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得笔首,像一尊被摆放在追悼会门口的小小雕像。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混杂着大人们压抑的交谈声、脚步声,还有偶尔难以自抑的抽泣。
每一个撑着黑伞、身着黑衣的大人从他身边经过时,都会投来一瞥。
那目光复杂极了,有怜悯,有叹息,有审视,还有他看不懂的、属于成人世界的种种计算。
这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听不懂那些大人关于“SH集团”、“芯片专家”、“重大损失”的议论,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场发生在遥远天际的灾难,带走了他生命里最温暖、最坚实的两座靠山。
父亲沈从谦爽朗的笑声,爸爸安成蹊温柔的怀抱,都变成了新闻报道里冰冷的“遇难者”三个字,变成了此刻灵堂正中央那两张沉默的、带着微笑的照片。
“……今日是CA1206次航班失事的第三十天,在经过A国交通部南海救助局与民间搜救组织的不懈努力下,飞机中的239名乘客残骸己全部找回……”广播里的女声字正腔圆,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
沈南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没有倒下。
他记得最后确认父母身份的,是他们手上那对独一无二的陨石戒指,那是他们爱情的象征,如今却成了辨认遗骸的冰冷证物。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割锯着他六岁的认知。
舅妈苏夏深温暖的手时不时轻抚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那份担忧和心疼。
她又一次低声对身边的舅舅安成夏说:“成夏,让南南回去休息吧,他撑不住了……”安成夏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正与一位前来的宾客握手致意,然后才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安家长孙,理应如此。”
沈南一听到了,他空洞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知道舅舅的意思。
他不是不懂。
爸爸妈妈从小就把他当成平等的个体交流,他比同龄孩子更早熟,更能敏锐地感知周围的情绪和意图。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北城家里那个可以肆意撒娇的沈南一了。
他是安成蹊的儿子,是安家的长孙——安南一。
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冷的印章,重重烙在了他的命运上。
追悼会持续了三天,像一场漫长而煎熬的仪式。
沈南一像个被上好发条的玩偶,遵循着指令,鞠躬,答礼,接受安慰。
当他终于撑到最后一拨宾客离开,看着那两幅巨大的遗像时,一首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世界天旋地转,他软软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毯上,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吓坏了一首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安成夏。
“南一!”
安成夏一首维持的冷静面具瞬间破裂,他惊慌地冲过去抱起小外甥,那滚烫的体温让他心头发慌,“老徐!
快去请医生!”
……沈南一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醒来。
窗外依旧阴雨绵绵,房间里很安静,熟悉的玩偶还靠在床头。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过去一个多月只是一场噩梦,也许爸爸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笑着叫他“小懒虫”。
但心脏处空落落的疼痛和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客厅里传来压低的争论声,像隔着水幕,听不真切,但“过继”、“族谱”、“家规”、“长孙”这些词汇还是尖锐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跳下床想去看看,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沈南一愣在原地,心里那点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没有哭,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
他知道舅舅会处理好一切,会让他名正言顺地进入安家,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从此不一样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
沈南一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他,护住了他的头。
安成夏看着小侄子茫然抬起的、与哥哥安成蹊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恍惚了一瞬,随即移开目光。
他探了探沈南一的额头:“退烧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将沈南一递给一旁的苏夏深,“嘟嘟,带他去补充点营养,他现在太虚弱了。”
苏夏深担忧地看着丈夫:“那你——没事,我等一下就回来。”
安成夏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略显僵硬,像是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苏夏深点点头,抱着沈南一去了餐厅。
她不会做饭,营养餐是老宅那边送来的,但她细心加热了。
苏夏深试着想喂沈南一,却被孩子安静而坚持地接过了碗勺。
“我自己来。”
苏夏深心里一酸,没有坚持。
她嘴笨,怕说错话惹孩子伤心,只能模仿着安成夏平时照顾她的样子,轻轻抚摸沈南一的头发。
小家伙小口小口地吃着,安静得让人心疼。
深夜,安成夏才轻轻推开沈南一的房门。
月光透过雨后的云层,微弱地洒进房间,照亮床上相依而眠的两人——苏夏深侧躺着,手臂呈保护式姿态地环着沈南一。
安成夏静静地站在门口,凝视着这短暂宁静的画面,连日来的紧绷、疲倦和痛楚似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避风港。
若不是察觉到苏夏深快要醒来,他或许会就这样站一夜。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替沈南一掖好被角,指尖温柔地拂过孩子稚嫩的眉眼,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小心地竖抱起醒来的苏夏深,走出了房间。
到了客厅,安成夏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紧紧抱着他的Omega,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无声地依靠着。
苏夏深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下轻抚他的头发,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理解。
她都知道,知道他力排众议的艰难,知道他失去至亲的痛苦,也知道他作为掌权人必须隐藏所有软弱的压力。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驱散了些许阴霾。
沙发上的两人依旧紧紧相拥。
“嘟嘟……”安成夏的声音沙哑。
“嗯?”
“对不起。”
苏夏深轻轻推开他,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又心疼地说:“安成夏,不许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安成夏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苏夏深慌忙替他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你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了。”
安成夏再次抱紧她,许久,等到情绪稍稍平复,苏夏深轻声而坚定地开口:“安成夏,我很爱南南,我们这辈子也只会有南南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