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宴与碗碟
笑声,劝酒声,高谈阔论。
油腻腻的盘子叠在水槽里,沾着酱汁和食物残渣。
洗洁精挤下去,泡沫涌起来。
陶俊龙系着那条格格不入的粉色围裙,袖子挽到手肘。
动作不快。
稳。
一只盘子冲水,海绵擦过,清水涤净,放入沥水架。
周而复始。
水流温度刚好。
泡沫的味道,盖过了飘进来的烟酒气。
“……所以说啊,今年这个项目,净利这个数!”
嗓门拔高,穿透门板。
是三姑父。
得意的调子。
“哎哟!
了不得!
还是你有本事!”
“喝,必须再喝一杯!”
吵...“陶俊龙!”
声音尖利,瞬间割开了所有嘈杂,岳母张蕙兰。
“死哪儿去了?
没看见酒都没了?
赶紧过来倒酒!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来了。
关水。
在围裙上擦擦手。
湿漉漉的,擦不干。
推开厨房门。
热气混杂着酒菜味扑面而来。
大圆桌围满了人。
红光满面,杯盘狼藉。
一盘清蒸鱼只剩骨架。
油焖大虾的壳堆成小山。
他的妻子,梁倩柔,坐在主位旁边,面前酒杯是满的。
没动过筷子。
侧脸线条绷着,没什么表情。
看着手机屏幕。
指尖很白。
“哎呦,俊龙真是忙,又在厨房搞创作呢?”
二姨妈笑起来,眼睛瞟过来,上下扫一扫他那条围裙。
“呵呵,忙点好,忙点好。”
岳父梁正宏打哈哈,试图和稀泥,声音很快被淹没。
“磨蹭什么!”
张蕙兰眉毛立起来,手指点着空了的酒瓶,“等着我给你倒啊?”
“嗯。
来了。”
走过去。
拿起新开的茅台。
瓶身冰凉。
绕桌。
挨个给那些空了的杯子斟满。
姑父的,姨父的,表哥的……透明的液体一线落下,酒香冲散了些许油腻。
“俊龙现在……在哪儿高就来着?”
表姐夫接过酒杯,貌似随意地问。
嘴角弯着。
手上倒酒的动作没停。
“没高就。
在家。”
“哦——居家好,居家好,哈哈,现在流行这个,自由!”
表姐夫笑得更开,抿了口酒,“主要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
洗衣服做饭呗!”
张蕙兰抢过话头,声音能掀翻屋顶,“我们梁家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招来这么个……哼!
看看人家老王的女婿,去年升了总监!
再看看他!
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窝囊废!”
杯子里的酒液微微一晃。
溢出来一点。
陶俊龙拿起抹布,默默擦掉桌沿的酒渍。
“妈。”
梁倩柔终于开口。
没抬头,视线还锁在手机上。
声音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吗?
三年前要不是你爷爷老糊涂了……妈。”
梁倩柔的声音重了点。
张蕙兰剜了陶俊龙一眼,总算刹住车,转头又堆起笑,“哎,吃菜吃菜!
这鲍鱼凉了就腥了!”
倒完一圈。
退回厨房。
背后的声音又高涨起来。
话题转了。
开始比较各家孩子的成绩、新买的房子、车子的品牌。
没人再看他。
水龙头再次打开。
泡沫再次涌起。
隔热玻璃门没关严。
缝隙里,能看见梁倩柔的侧影。
她放下了手机,端起了那杯酒,指尖扣着杯壁。
没喝。
只是端着。
有人敬酒,她唇角弯一下,碰碰嘴唇。
疏离,礼貌。
像个精致又易碎的瓷器。
和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样,漂亮,冷,隔着老远。
水有点凉了,调热一点。
客厅忽然爆出一阵更大的笑声。
不知道谁说了什么笑话。
梁倩柔似乎也被逗笑了,极淡地勾了一下嘴角,很快消失。
她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手腕很细。
灯光下,能看到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
一年,还剩一年。
“俊龙!
水果!
切点水果端出来!
一点规矩都不懂!”
张蕙兰的吼声再次精准穿透。
“好。”
关水。
擦手。
从冰箱拿出苹果和橙子。
刀在指尖转了个圈。
寒光一闪。
笃笃笃笃…密集如雨点的轻响,几乎听不见。
果皮均匀落下,连绵不断。
苹果在他手里旋转,果肉被精准地切成大小完全一致的薄片。
橙子去皮,瓤囊分离,瓣瓣晶莹,码放得如同艺术品。
摆盘。
端出去。
“……所以说机会难得,李总那边我可是搭了不少人情…”话题还在继续。
果盘放在桌子正中。
没人注意。
除了梁倩柔。
她目光扫过那盘水果,在极规整的切片上停留了半秒。
极短的半秒。
然后移开。
“吃水果吃水果!”
张蕙兰招呼着。
陶俊龙退回他的厨房,水槽里还有最后几个杯子。
泡沫破了,油污浮在水面上,重新挤上洗洁精。
客厅的喧闹持续着,仿佛永无止境。
终于,散场的声音。
椅腿刮擦地板,告别,客套,“走了啊!”
“慢走!”
“下次再聚!”
门开了又关,重重关上。
世界瞬间清静了一大半。
只剩下满屋狼藉,和空气中凝固的油腻。
梁倩柔的高跟鞋声,咔哒,咔哒,走向卧室。
没回头。
没说话。
张蕙兰的骂声立刻填满了真空。
“看看!
看看这弄得!
都是油!
地上也是!
愣着干什么?
收拾啊!
指望我吗?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梁正宏的声音微弱地传来:“少说两句,累了,早点休息…休息?
气都气饱了!
嫁给你这个窝囊废我就没顺心过,女儿又…”骂声转向了岳父,渐行渐远,主卧的门砰地一声甩上。
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餐厅顶灯惨白的光,照着残羹冷炙。
陶俊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片战场。
片刻。
走过去。
收盘子,收碗,摞起来,很高,看上去摇摇欲坠,在他手里却稳当无比。
擦桌子,一遍、两遍...首到光可鉴人。
扫地、拖地。
动作流畅,效率高得惊人,像经过无数次演练,事实上也是。
最后,所有脏污的碗碟酒杯,再一次汇聚到那个不锈钢水槽里。
堆成小山。
最终归宿。
热水、洗洁精、泡沫涌起,淹没一切。
水流声哗哗,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窗外是对面的楼栋,零星亮着几盏灯。
大多数窗户黑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冲净最后一只高脚杯,对着光看看,没有一丝水痕,完美。
放好。
解下围裙,挂好,抹布洗净,拧干,铺平,灶台擦得锃亮。
关掉厨房的灯。
走向属于那个狭小的、堆放杂物的客房。
经过主卧。
门缝底下没有光。
睡了。
或者没睡。
与他无关。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隔着布料,像一次心跳。
顿住脚步。
那不是普通短信或通知的震动频率,是另一种,更短,更急,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知道这个号码的人。
不多。
这个时候。
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冷光。
一条新信息。
没有号码显示。
只有一行字:”风向变了。
有人在查三年前的事。
小心。
“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窗外,夜色浓重。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车速很慢,车窗贴着厚厚的膜,看不清里面。
车灯的光柱,扫过小区花坛。
一闪而逝。
消失了。
手指一动,信息删除。
屏幕暗下去。
客房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