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沉甸甸地往下坠,像一块被水浸透的破布,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喧闹,敲锣打鼓,
炸得她脑仁一抽一抽地疼。沈薇薇睁开眼,帐顶是熟悉的、半新不旧的青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廉价安神香最后那点呛人的余烬。
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自从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这靖王府,
成了给昏迷不醒的靖王萧绝“冲喜”的妾,她就没离开过这间偏僻得几乎被遗忘的院子。
外面在闹什么?她支起身,嗓子干得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陪嫁过来的小丫鬟云雀端着一盆水进来,
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盆里的水晃荡着,溅湿了她粗布的裙角。“姑……姑娘,
”云雀的声音带着哭腔,放下盆,手都在抖,“前头……前头说,王爷、王爷醒了!
”王爷醒了?沈薇薇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沉落下。醒了,是好事吧?
她这条被父兄用五百两银子卖进王府的命,或许……或许能稍微好过一点?
可云雀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她那点微末的希冀。“还、还有……王妃娘娘,
刚刚诊出了喜脉!说是快两个月了!满府都在说双喜临门,在撒铜钱庆贺呢!
”云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是……可是周嬷嬷带着人往咱们这边来了,
脸色好难看……”沈薇薇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身下粗糙的褥子,指节泛白。王妃有孕?
王爷昏迷不过三月,王妃这胎……她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杂沓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院门口,没有通传,直接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王妃身边最得力的周嬷嬷,一张老脸绷得像块风干的橘皮,
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还有一个端着漆盘的小丫鬟,盘子里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
正冒着滚滚热气。那味道,沈薇薇一闻就知不对。绝子藤混合着红花,
还有几味更阴损的东西,她做商贾女儿时,跟着家中老仆认得些药材。“沈姨娘,
”周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王爷洪福齐天,已然苏醒。
王妃娘娘更是身怀王府嫡脉,此乃天大的喜事。”她顿了顿,
浑浊的老眼在沈薇薇苍白的小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只是,王府血脉,
尊贵无比,容不得半点污秽混淆。你一个卑贱商女,能进王府给王爷冲喜,
已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如今王爷既醒,你这等出身,也配生下王府子嗣?
未免日后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乱了尊卑,这碗药,老奴奉命,赏你了。
”两个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住了沈薇薇细瘦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不……不要!”沈薇薇终于反应过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开始挣扎,
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扭动,“嬷嬷!求求你!我不要喝!
我保证……我保证不会……求求你们!”她看向周嬷嬷,泪水模糊了视线,
只能看到对方那张冷酷的、纹丝不动的脸。商女,卑贱。这两个字像烙印,
从她进府第一天就刻在了身上。王妃是国公府的嫡女,高高在上,而她,
不过是父兄用来巴结权贵的玩意儿,连带着她可能存在的孩儿,都是“污秽”。“按住她!
”周嬷嬷厉声喝道。云雀想扑上来,被一个婆子狠狠推开,额头撞在桌角,
顿时洇开一片血红,瘫软下去没了声息。沈薇薇被死死按在冰冷的床板上,
下巴被粗暴地掐住,迫使她张开嘴。那碗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
不容反抗地灌进了她的喉咙。苦涩、灼痛,一路烧到胃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搅动。
她呛得涕泪横流,药汁沿着嘴角溢出,弄脏了衣襟。灌完了药,
婆子们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松了手。沈薇薇瘫软在床,蜷缩成一团,
腹部传来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迅速浸湿了裙摆,
那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他的存在,
就这样化为一滩污血。周嬷嬷冷眼看着,哼了一声:“收拾干净,别污了这地界儿。
记住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多活几日。”一群人扬长而去,
留下满室狼藉和浓重的药味、血腥味。沈薇薇躺在那里,身下是冰冷的湿濡,
小腹是撕裂的痛楚,心里是荒芜的死寂。外面的欢呼声、鞭炮声隐隐约约传来,
更加衬得这方小天地如同炼狱。双喜临门?是啊,王爷醒了,王妃有孕。而她这个冲喜的妾,
用她孩儿的命,用她身为女子的一切可能,
做了这场“喜事”最微不足道、也最鲜血淋漓的祭品。卑贱商女,也配生下王府血脉?
那句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像毒蛇,啃噬着她仅剩的尊严。她缓缓闭上眼睛,
泪水混着冷汗,滑入鬓角。---自那日后,沈薇薇如同彻底凋零的花,沉寂下去。
靖王萧绝醒了,王府的天也变了。他本就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弟弟,战功赫赫,
醒来后更是雷厉风行,迅速重整朝务,权势更胜往昔。对于王妃林婉儿,
他似乎因她在他昏迷期间“忧思过甚”乃至“损及胎儿”御医语而多有怜惜,
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正院。至于沈薇薇这个冲喜的妾,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绝或许根本忘了后院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偶尔在花园远远瞥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匆匆避让,
他也只当是哪个不起眼的婢女。沈薇薇的日子,比萧绝昏迷时更难熬。份例被克扣得厉害,
冬日里的炭火总是半湿不干的,熏得满屋子烟,却驱不散寒意。饭菜常常是馊的,
或者干脆“忘记”送来。下人们最会看人下菜碟,见她失势又无宠,
连表面的恭敬都懒得维持,动辄白眼奚落。王妃林婉儿倒是常召她前去。
有时是让她立在廊下伺候,吹着冷风,
听屋内王妃与侧妃、侍妾们笑语晏晏;有时是让她一遍遍地抄写佛经,
为王爷和“小世子”祈福,稍有不慎,墨迹晕开,
便是一顿训斥;有时则是看似亲厚地赏她一些吃食衣物,转头便说她偷盗,罚跪在碎瓷片上。
“妹妹莫要觉得委屈,”林婉儿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语气温柔,
眼神却凉薄,“王爷最重规矩。你虽出身低微,既入了王府,便该谨守本分。伺候本妃,
是你的荣幸。”沈薇薇跪在冰冷的地上,膝盖被碎瓷硌得生疼,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反抗?
争辩?有什么用呢?只会招来更恶毒的折磨。她只是默默地忍着,
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肆意摧折的野草,看似柔弱,根茎里却憋着一股不肯完全断绝的生息。
她开始偷偷地绣一些帕子、香囊,让偶尔能出府采买的小丫鬟偷偷带出去,换几个铜板,
攒着。她不知道自己攒钱能做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期间,
她远远见过萧绝几次。一次是在花园荷塘边,她正被林婉儿借口“冲撞”罚跪,
他陪着林婉儿散步经过,目光掠过她,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石子。
一次是在年节府宴,她作为最末等的妾侍,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
看着他与林婉儿并肩接受众人朝拜,郎才女貌,璧人无双。他眼神锐利,身姿挺拔,
是这王府说一不二的天。而她,是地上最卑微的泥。
心底那点因为“冲喜”身份而产生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连,彻底断了。
他醒来,是她的劫难的开始。他和他的王妃,是踩着她孩儿的尸骨,享受着他们的“圆满”。
恨吗?或许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绝望。直到那天,林婉儿在她“进献”的绣品里,
“发现”了一枚写着恶毒诅咒的布偶,上面清晰地绣着萧绝的生辰八字,心口扎着针。
“贱人!”林婉儿当场摔了茶盏,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王爷待你不薄,
你竟敢行此巫蛊厌胜之术!你想咒死王爷吗?!”沈薇薇被粗暴地拖到正院,按在地上。
她看着那个粗糙的布偶,只觉得荒谬可笑。她连萧绝的生辰八字具体是哪天都不清楚,
何来诅咒?“王妃明鉴!妾身没有!这不是妾身做的!”她抬起头,
第一次直视林婉儿的眼睛,声音嘶哑却清晰。“证据确凿,还敢狡辩!”林婉儿厉声道,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且慢。”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
萧绝迈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朝堂的肃杀之气。
目光先落在林婉儿身上,带着安抚,然后才转向地上跪着的沈薇薇,那眼神,
冰冷得像腊月的寒潭。“王爷!”林婉儿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您看看……这贱人好毒的心肠!她这是要害死您啊!
若不是妾身今日心血来潮检查她送来的东西,
后果不堪设想……”萧绝轻轻拍了拍林婉儿的背,视线却一直钉在沈薇薇脸上。“是你做的?
”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沈薇薇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
这个她曾用自己渺茫的“喜气”去冲撞他厄运的男人。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辩解?他会信吗?在他眼里,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心思恶毒的商女。一个连生下他的孩子都不配的女人。
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睫,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王爷说是,那便是吧。
”萧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女人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早已干涸的井。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但他向来不信这些内宅妇人的把戏。婉儿单纯善良,绝不会诬陷于人。这沈氏,
定是心思被揭穿,无言以对了。“拖下去,”他漠然转身,拥着林婉儿,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杖责三十,禁足落梅院,没有本王命令,永不得出。”杖责三十。
对于她这样本就虚弱的身子,几乎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沈薇薇没有求饶,
甚至没有再抬头看他们一眼。她被拖出去,按在春凳上,沉重的板子落在身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很痛,钻心的痛,但似乎又比不上那碗绝子药灌下去时的绝望,
比不上得知孩儿化作血水时的冰冷。她咬着唇,嘴里弥漫开血腥味,视线开始模糊。
意识涣散前,她仿佛又听到了那日周嬷嬷冰冷的声音——卑贱商女,也配生下王府血脉?
是啊,她不配。---沈薇薇没能死在那三十杖下。云雀拖着刚好转的身子,
哭求了往日与沈家有点交情的府医,用了最廉价的伤药,勉强吊住了她一口气。
她在落梅院那间更加破败的屋子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个多月。期间,
除了云雀偷偷摸摸的照顾,无人问津。仿佛王府已经彻底遗忘了这个角落。能下地后,
她变得更加沉默。每日里只是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株半枯的梅树,眼神空茫。
她不再刺绣,也不再试图与外界联系。云雀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
身体上的伤痛渐渐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疤痕。心里的那片荒芜,
却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加深。偶尔,她会听到一些关于外面的消息。
王妃林婉儿“历尽千辛万苦”,早产下一对龙凤胎,王爷大喜,大宴宾客,圣上均有赏赐。
王爷权势愈重,在朝中炙手可热。王府里又进了几位新人,各有姿色,争奇斗艳。
这些都离她很遥远。她的世界,只剩下这方破败的院落,和日复一日的死寂。
直到那对龙凤胎的周岁宴前夕。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连带着沈薇薇这偏僻的落梅院,
也分到了一些红绸,被命令挂上,以示喜庆。沈薇薇站在凳子上,
伸手去系那冰冷的、刺目的红绸。指尖触及那光滑的缎面,恍惚间,
仿佛又看到了身下涌出的鲜血,听到了那碗绝子药灌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