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夏，九龙城寨像一块被时光嚼烂又舍不得吐掉的饴糖，在咸湿的海风里黏腻地喘息。
电线在头顶纠缠成黑压压的网，漏下的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砸在湿漉漉的石阶和斑驳的墙上。
空气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汗臭和烧腊的油腻腻混在一起，是城寨独有的气味，是末日狂欢前最后一点奢靡的沉沦。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高跟鞋敲在石阶上的声音又脆又空，像心跳，一下，一下。
巷子窄得几乎要侧身，两旁的霓虹招牌蛮横地伸出来，“马杀鸡”、“夜总会”、“当”字猩红刺眼，光线诡异地涂抹在每一个路过的人脸上。
我来替死去的阿哥，看看这城寨最后一眼，顺便，把命卖给它。
深水埗荣哥的赌档藏在迷宫深处，门口两个赤膊马仔眼神浑浊地扫过来，像打量一块误入砧板的肉。
报了暗号，铁门拉开一条缝，更大的声浪和烟味猛地扑出来，几乎把人掀个跟头。
赌档里，人挤着人，汗气蒸腾。
牌九噼啪，骰子哗啦，输红眼的，赢癫狂的，钞票和筹码堆叠又散开。
我要见的人坐在最里的暗角，一盏昏灯吊下来，照亮他指间一点猩红，和半张轮廓削瘦的脸。
霍祈恩。
他甚至没抬头，旁边站着的刀疤权哥嗤笑一声，蒲扇大的手一挥：“阿嫂？
荣哥那儿缺个收数的，看她细皮嫩肉，别吓哭了。”
我没哭。
三天后，欠债不还的老赖被我堵在码头货柜，铁棍砸下去的声音闷得让人牙酸。
血点溅到脸上，热的，腥的。
我握着收回来的钞票，手指稳得不像自己的。
再后来，是土瓜湾的械斗。
钢管砍刀乒乓乱响，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痛极的闷哼。
有人从后面扑来，我反手捅出去，水果刀没入皮肉的触感滞涩又恶心。
温热的血喷涌出来，浇了我一手臂。
那人嗬嗬地倒下去，眼睛瞪得老大。
我站在一片狼藉里，手抖得握不住刀。
阴影里，有人鼓掌。
霍祈恩慢慢走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纤尘不染，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滴血的的手上，然后抬起眼。
“以后，跟我。”
他声音不高，落在死寂的场子里，却清晰得骇人。
我跟了他。
成了他身边一个不大起眼的存在，替他打理些零碎账目，传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待人不远不近，手段狠，却从不无故折辱。
城寨像一口即将熬干的破锅，每个人都在捞最后那点油水，疯狂又绝望。
只有他，总是那样平静，偶尔站在拆得七零八落的窗边看外面，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夜，暴雨砸得铁皮屋顶震天响。
我替他送一份文件到临时的住处，阁楼，狭窄，但异常干净。
他喝了点酒，靠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却没抽，任由它烧成长长一截灰白。
“过来。”
他声音有点哑。
我走近。
他忽然伸手，撩起我后背的衣角。
冰凉的指尖划过皮肤，我猛地一颤，肌肉绷紧，几乎要跳开。
“别动。”
他语气淡，却不容抗拒。
空气凝住，只有雨声喧哗。
他指尖缓慢地抚过那一小片皮肤，那里，有一朵刚刺上去不久的山茶，殷红，花瓣层层叠叠。
“这朵山茶花，”他忽然开口，气息拂过我敏感的脊梁，带着酒意和烟味，“很像你。”
我僵着背，喉咙发干。
像谁？
像我，还是像……阿姐？
阿哥说，阿姐背上也有一朵这样的胎记，红得像血。
她死在好多年前，城寨的一场无名火里。
他没再说下去，手指离开了。
衣角落下，遮住了那朵花，也遮住了我瞬间的慌乱。
日子一天天碾过去，推土机的轰鸣越来越近，像巨兽的喘息，压得人心慌。
社团里人心浮动，有人想最后捞一笔走人，有人拼命想洗白上岸。
霍祈恩似乎更忙，更沉默。
有时他会看着我，眼神很深，像在审视什么，又像透过我在看别的。
我一次次压下心惊，告诉自己，任务快要完成，就快结束了。
七月初，拆迁前夜。
弥敦道旁的老唐楼，社团最后据点。
屋里烟雾缭绕，满地狼藉，钞票、账本、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弥漫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狂欢气味。
霍祈恩坐在唯一一张干净的沙发上，慢慢擦着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银色的枪身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窗外，隐约传来欢呼声，电视里在首播回归的庆典。
一个新的时代，正踩着倒计时的钟声，轰鸣而来。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
我走过去，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见。
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却很亮。
“都走了？”
他问。
“嗯。”
我应了一声，从后腰摸出那副冰冷的手铐，声音干涩得发颤，“霍先生，香港回归了。”
他看着那副手铐，没动，也没惊讶。
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咬着牙继续说：“我们这种人也该消失了。”
空气死寂。
窗外庆祝的声浪海一样涌进来，衬得屋里像坟墓。
我抖着手，将手铐“咔哒”一声，铐上他搁在膝盖的手腕。
冰冷的金属扣死的那一刻，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转身欲走。
身后，他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点奇怪的恍然，一点说不出的疲惫，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阿妹，”他叫得亲昵，却让我血液瞬间冻住，“你右背那块胎记，当年火好大…是我把你从窗台抢出来的。
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我猛地僵在原地，浑身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胎记？
火？
他抢出来的？
是阿姐……那他早就……窗外，庆典的烟花突然炸响，嘭——！
绚烂的光猛地照亮他一半的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
几乎同时——砰！
巨大的枪声毫无征兆地爆开，尖锐地撕裂所有喧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我开的枪。
也不是朝我开枪。
我骇然回头，瞳孔骤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定格，又被重重砸碎。
电线在头顶纠缠成黑压压的网，漏下的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砸在湿漉漉的石阶和斑驳的墙上。
空气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汗臭和烧腊的油腻腻混在一起，是城寨独有的气味，是末日狂欢前最后一点奢靡的沉沦。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高跟鞋敲在石阶上的声音又脆又空，像心跳，一下，一下。
巷子窄得几乎要侧身，两旁的霓虹招牌蛮横地伸出来，“马杀鸡”、“夜总会”、“当”字猩红刺眼，光线诡异地涂抹在每一个路过的人脸上。
我来替死去的阿哥，看看这城寨最后一眼，顺便，把命卖给它。
深水埗荣哥的赌档藏在迷宫深处，门口两个赤膊马仔眼神浑浊地扫过来，像打量一块误入砧板的肉。
报了暗号，铁门拉开一条缝，更大的声浪和烟味猛地扑出来，几乎把人掀个跟头。
赌档里，人挤着人，汗气蒸腾。
牌九噼啪，骰子哗啦，输红眼的，赢癫狂的，钞票和筹码堆叠又散开。
我要见的人坐在最里的暗角，一盏昏灯吊下来，照亮他指间一点猩红，和半张轮廓削瘦的脸。
霍祈恩。
他甚至没抬头，旁边站着的刀疤权哥嗤笑一声，蒲扇大的手一挥：“阿嫂？
荣哥那儿缺个收数的，看她细皮嫩肉，别吓哭了。”
我没哭。
三天后，欠债不还的老赖被我堵在码头货柜，铁棍砸下去的声音闷得让人牙酸。
血点溅到脸上，热的，腥的。
我握着收回来的钞票，手指稳得不像自己的。
再后来，是土瓜湾的械斗。
钢管砍刀乒乓乱响，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痛极的闷哼。
有人从后面扑来，我反手捅出去，水果刀没入皮肉的触感滞涩又恶心。
温热的血喷涌出来，浇了我一手臂。
那人嗬嗬地倒下去，眼睛瞪得老大。
我站在一片狼藉里，手抖得握不住刀。
阴影里，有人鼓掌。
霍祈恩慢慢走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纤尘不染，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滴血的的手上，然后抬起眼。
“以后，跟我。”
他声音不高，落在死寂的场子里，却清晰得骇人。
我跟了他。
成了他身边一个不大起眼的存在，替他打理些零碎账目，传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待人不远不近，手段狠，却从不无故折辱。
城寨像一口即将熬干的破锅，每个人都在捞最后那点油水，疯狂又绝望。
只有他，总是那样平静，偶尔站在拆得七零八落的窗边看外面，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夜，暴雨砸得铁皮屋顶震天响。
我替他送一份文件到临时的住处，阁楼，狭窄，但异常干净。
他喝了点酒，靠在沙发上，指间夹着烟，却没抽，任由它烧成长长一截灰白。
“过来。”
他声音有点哑。
我走近。
他忽然伸手，撩起我后背的衣角。
冰凉的指尖划过皮肤，我猛地一颤，肌肉绷紧，几乎要跳开。
“别动。”
他语气淡，却不容抗拒。
空气凝住，只有雨声喧哗。
他指尖缓慢地抚过那一小片皮肤，那里，有一朵刚刺上去不久的山茶，殷红，花瓣层层叠叠。
“这朵山茶花，”他忽然开口，气息拂过我敏感的脊梁，带着酒意和烟味，“很像你。”
我僵着背，喉咙发干。
像谁？
像我，还是像……阿姐？
阿哥说，阿姐背上也有一朵这样的胎记，红得像血。
她死在好多年前，城寨的一场无名火里。
他没再说下去，手指离开了。
衣角落下，遮住了那朵花，也遮住了我瞬间的慌乱。
日子一天天碾过去，推土机的轰鸣越来越近，像巨兽的喘息，压得人心慌。
社团里人心浮动，有人想最后捞一笔走人，有人拼命想洗白上岸。
霍祈恩似乎更忙，更沉默。
有时他会看着我，眼神很深，像在审视什么，又像透过我在看别的。
我一次次压下心惊，告诉自己，任务快要完成，就快结束了。
七月初，拆迁前夜。
弥敦道旁的老唐楼，社团最后据点。
屋里烟雾缭绕，满地狼藉，钞票、账本、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弥漫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狂欢气味。
霍祈恩坐在唯一一张干净的沙发上，慢慢擦着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银色的枪身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窗外，隐约传来欢呼声，电视里在首播回归的庆典。
一个新的时代，正踩着倒计时的钟声，轰鸣而来。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
我走过去，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见。
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却很亮。
“都走了？”
他问。
“嗯。”
我应了一声，从后腰摸出那副冰冷的手铐，声音干涩得发颤，“霍先生，香港回归了。”
他看着那副手铐，没动，也没惊讶。
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咬着牙继续说：“我们这种人也该消失了。”
空气死寂。
窗外庆祝的声浪海一样涌进来，衬得屋里像坟墓。
我抖着手，将手铐“咔哒”一声，铐上他搁在膝盖的手腕。
冰冷的金属扣死的那一刻，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转身欲走。
身后，他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点奇怪的恍然，一点说不出的疲惫，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阿妹，”他叫得亲昵，却让我血液瞬间冻住，“你右背那块胎记，当年火好大…是我把你从窗台抢出来的。
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我猛地僵在原地，浑身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胎记？
火？
他抢出来的？
是阿姐……那他早就……窗外，庆典的烟花突然炸响，嘭——！
绚烂的光猛地照亮他一半的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
几乎同时——砰！
巨大的枪声毫无征兆地爆开，尖锐地撕裂所有喧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我开的枪。
也不是朝我开枪。
我骇然回头，瞳孔骤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定格，又被重重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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