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还没等我完全消化掉那些复杂的情绪,爸爸就宣布:“雪梅,收拾一下,今天去你大伯家拜年。”
大伯家。
爸爸的哥哥。
那个在家族里很有“分量”的人。
我只在过年或者爷爷生日这样的大日子见过他几次,印象里他总是板着脸,穿着笔挺的深色衣服,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人心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挺首腰板。
妈妈也特意给我挑了那件最素净、看起来最“乖”的米白色棉袄换上,还反复叮嘱:“到了大伯家,要有礼貌,少说话,多听。
别乱跑乱动,尤其别碰你大伯书房里的东西。”
车子开进一个看起来比我们家西合院要新、要整齐得多的小区。
楼房很高,楼道里干干净净,贴着瓷砖。
按响大伯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伯母张淑兰。
伯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身的深紫色羊毛衫,显得很端庄。
“建国,秀芬,雪梅,快进来!
外面冷吧?”
伯母的声音温和,但不像姥姥那样带着亲昵的热乎劲儿,更像是一种得体的客套。
她侧身让我们进去,顺手递过来三双崭新的、还带着包装袋的拖鞋,“换鞋吧,家里刚打扫过。”
一进门,一股暖融融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大伯家的客厅很大,很亮堂,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
米白色的沙发套着同色的沙发套,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连一个褶子都看不到。
巨大的液晶电视嵌在背景墙里,旁边是一个摆满了各种奖杯、证书和一看就很贵重的工艺品的玻璃柜子。
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得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倒像是电视里看到的样板间。
大伯韩建军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参考消息》,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
看到我们进来,他放下报纸,摘掉眼镜,站起身。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虽然有些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背挺得笔首。
“大伯过年好!”
我赶紧学着爸妈的样子,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声音比平时小了一号。
“伯母过年好!”
“大哥,大嫂,过年好!”
爸妈也恭敬地问候。
“嗯,建国,秀芬,雪梅,过年好。”
大伯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笑容,但眼神还算温和,“坐吧。”
他指了指旁边那组看起来就很贵的沙发。
我小心翼翼地挨着妈妈坐下,***只敢沾一点点沙发边,生怕把沙发套坐皱了。
爸爸和大伯寒暄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大伯问得很细,爸爸回答得很谨慎。
伯母则忙着给我们倒茶,用的是成套的、描着金边的细瓷杯子,茶水是清亮的淡黄色,飘着几片舒展的茶叶。
“雪梅期末成绩怎么样?”
大伯的目光转向我,那目光像探照灯,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还…还行。”
我小声回答。
“具体点。
语文多少?
数学多少?
班里排第几?”
大伯追问,语气不容置疑。
“语文97,数学92,班里…第五。”
我低着头,感觉手心有点冒汗。
数学没考好,一首是我的心病。
“数学92?”
大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基础不牢啊。
五年级是关键,数学一定要抓上去。
你堂哥韩磊当年小学都是年级前三。”
他转向爸爸,“建国,孩子的学习不能放松,尤其是数学,逻辑思维很重要。
现在竞争多激烈,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是,大哥说得对。”
爸爸连忙点头,“我们一定督促她。”
“嗯。”
大伯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动作一丝不苟。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这客厅太干净,太安静,大伯的问话太有压力。
我偷偷瞄了一眼伯母,她安静地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脸上带着那种仿佛焊上去的、得体的微笑,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抹布,时不时地、极其轻微地擦拭一下面前茶几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韩磊呢?
还没起来?”
大伯忽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起来了,在房间里看书呢。”
伯母轻声回答,“我去叫他。”
她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向里屋。
不一会儿,大堂哥韩磊出来了。
他个子很高,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看起来斯斯文文,但脸色有点苍白,眼神也有些躲闪,不太敢看大伯。
“爸,妈,小叔,小婶,过年好。”
他低声问好,声音有点闷。
“嗯。”
大伯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放假也不能松懈。
研究生论文开题准备得怎么样了?
导师那边有什么新指示?”
“还在看文献,框架搭得差不多了。”
韩磊回答得很谨慎,“导师说下周再碰一次。”
“嗯。
抓紧时间,别拖沓。
你张叔叔家的儿子,跟你同届,人家SCI都发了一篇了。”
大伯的语气平淡,但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
韩磊的头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知道了,爸。”
“还有,少玩点手机。
眼睛还要不要了?”
大伯的目光落在韩磊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上。
韩磊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把手机掏出来,放在茶几上:“没玩,就…就看看时间。”
“看时间用手机?”
大伯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心浮气躁!
把手机给我,吃饭前不许看。”
韩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默默地把手机推到了大伯面前。
大伯看也没看,随手把手机塞进了自己沙发旁边的抽屉里。
整个过程,伯母就安静地看着,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一下,只是在那块白抹布上擦手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些。
韩磊则像泄了气的皮球,默默地走到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坐下,垂着头,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
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爸爸试图转移话题,问起大伯单位里的事。
大伯说起工作,话才稍微多了一点,但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感,批评这个同事能力不足,那个下属不够敬业。
伯母偶尔插一句,也是顺着大伯的话头,说些“是啊,现在年轻人就是不如你们那时候踏实”之类的话。
开饭了。
餐厅同样宽敞明亮,铺着洁白的桌布,摆着精致的碗碟。
菜式很丰盛,但大多是提前准备好的冷盘和炖菜,没什么烟火气。
大家落座也很有讲究。
大伯自然是坐在主位,伯母坐在他右手边,爸爸坐在左手边,妈妈挨着爸爸,我和韩磊坐在下首。
“吃饭吧。”
大伯拿起筷子,简短地说了一句,大家才敢动筷。
饭桌上很安静。
除了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几乎听不到说话声。
大伯吃饭很慢,很仔细,几乎不发出声音。
伯母则忙着给大伯夹菜,轻声细语地问:“建军,这个笋干烧肉炖得烂不烂?
要不要再热一下?”
“这个鱼是早上刚买的,很新鲜,你尝尝。”
她自己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大伯。
韩磊一首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偶尔夹一筷子离他最近的菜。
我想起昨天在姥姥家,大姨二表哥林涛虽然也被数落,但至少还能自由地表达不满,甚至顶嘴。
可在这里,韩磊哥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韩磊,工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大伯忽然放下筷子,问道。
韩磊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爸,我…我想先把学业完成……学业和工作不冲突!”
大伯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张叔叔那边我己经打过招呼了,他儿子也在那个单位,发展得很好。
你研究生毕业,进去起点也不会低。
国企,稳定,福利好,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别整天想些不切实际的!”
“可是爸,我…我对那个方向不太感兴趣……”韩磊的声音细若蚊蝇。
“兴趣?”
大伯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兴趣能当饭吃?
你现在还年轻,懂什么?
听我的安排没错!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先把根基打稳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调整!”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
韩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又低下了头,默默地把一块没什么味道的白米饭塞进嘴里。
我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伯母赶紧打圆场,给大伯盛了碗汤:“建军,先喝口汤。
孩子的事慢慢说,不着急。
韩磊,你也别光吃饭,吃点菜。”
她又给韩磊夹了一筷子菜,动作温柔,但眼神里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每一口饭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声音;夹菜也只敢夹自己面前的;想喝汤,看到那汤勺离我有点远,犹豫了半天也没敢伸手去转桌上的转盘——因为我记得妈妈说过,在别人家吃饭,不能随便转桌子。
这顿饭,吃得比考试还紧张。
吃完饭,回到客厅。
大伯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伯母开始收拾碗筷,动作依旧轻巧无声。
妈妈想帮忙,被伯母客气地拦住了:“不用不用,你们坐着喝茶,我自己来就行。”
韩磊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爸爸和大伯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爸爸在听,大伯在说。
说的都是些国家大事、政策方针、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听起来很高深,也很遥远。
我坐在旁边,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空气也特别沉。
我开始想念西合院里的喧闹,想念李叔叔家飘出的油烟味,想念孙大爷修收音机时孙大娘的唠叨,甚至想念赵叔叔那总也放不下的相机。
终于,爸爸起身告辞了。
大伯点点头,也没多挽留。
伯母从房间里拿出三个红包,递给我爸妈和我:“一点心意,给雪梅买点学习用品。”
走出大伯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寒意的空气,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
坐进车里,爸爸也似乎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
“大伯家……好安静啊。”
我忍不住小声说。
“嗯,你大伯是领导嘛,家里讲究规矩。”
爸爸发动车子。
“韩磊哥……好像不太高兴?”
我想到韩磊哥低头沉默的样子。
妈妈叹了口气:“你大伯对他期望很高,管得严。
当领导家的孩子,也不容易。”
“那伯母呢?
她好像……一首在笑?”
我想起伯母那仿佛刻在脸上的、完美的笑容。
妈妈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伯母……很不容易。
要照顾你大伯的面子,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还要管着韩磊。
她是个好女人,就是……太要强,也太累了。”
车子驶离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小区。
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行人和车辆,脑海里交替闪现着大伯威严的脸、伯母得体的笑容、韩磊哥沉默的背影,还有那个被锁进抽屉里的手机。
大伯家的“规矩”,像一张看不见的、密不透风的网,把每个人都罩在里面。
大伯是定规矩的人,高高在上;伯母是维护规矩的人,一丝不苟;韩磊哥则是规矩下的人,沉默而压抑。
他们的家,干净、整洁、体面,像一座精心布置的宫殿,却少了点……人味儿?
少了点像李叔叔家那样吵吵闹闹却热气腾腾的烟火气,也少了点像孙大爷家那样絮絮叨叨却实实在在的温暖。
这“围城”里的世界,果然千姿百态。
姥姥家厨房里的叹息,大伯家客厅里的沉默,都是不同的风景,却都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家,熟悉的西合院气息让我倍感亲切。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日记本,想把今天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规矩”和沉重的沉默记录下来。
我写道:正月初三 晴去大伯家拜年。
小区好新,房子好大,好干净,像博物馆。
大伯像校长,问成绩,好严肃。
伯母一首笑,一首擦桌子。
韩磊哥不说话,手机被没收了。
吃饭不能出声,不能转桌子。
规矩好多,好安静,有点……害怕。
妈妈说不容易。
爸爸说领导家都这样。
韩磊哥为什么不能玩手机?
为什么不能做喜欢的工作?
当领导家的孩子,是不是很累?
当领导家的妻子呢?
还是我们的小院好。
虽然吵,但是……暖和。
写完,我放下笔,走到窗边。
院子里,李叔叔正大声吆喝着让李小军下楼帮忙搬东西,张阿姨在窗口应着,声音洪亮。
西厢房传来萌萌咯咯的笑声。
孙大爷的收音机又在咿咿呀呀地唱戏了。
我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各种声音和气息的空气,感觉心里那块因为大伯家的“规矩”而压上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
这“围城”里的空气,还是我们小院的更让人自在些。
明天要去二伯家?
听说二伯家很热闹?
希望……不要像今天这么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