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是这商朝最无尊严的帝王,没有之一。就说此刻,
我被那恨铁不成钢的丞相伊尹赶到这处偏僻宫室,里头摆着列祖列宗的画像。
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我祖父商汤如何艰难打下这大好江山,说如今的商朝如何风雨飘摇,
眼看就要败在我手里。我立在画像前,正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伊尹闭上那张没完没了的嘴,
眼角余光却瞥见祖父的画像——他的胡子,竟微微抖动了一下。莫非是我近来行事太过荒唐,
竟惹得祖父在九泉之下也动了怒,要亲自爬出来教训我?祖父乃是开国元勋,即便故去多年,
生前的严厉余威仍在。我心头一紧,吓得后退半步,张口结舌:这……这是……
伊尹见我对着商汤画像指指点点,神色愈发痛心,沉声道:王上,若您再如此下去,
臣只能在这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了,还望王上勿要怪罪。
可我所有的心神都被那画像勾了去,再定睛细看,画中的祖父竟像是吹胡子瞪眼一般,
仿佛被我气得七窍生烟。那边伊尹见我毫无反应,更是铁了心,道:陛下自行好生思量,
是江山大业重要,还是一时玩乐重要?莫要成了千古罪人!我全然没听进伊尹的话,
直到他愤而离去,宫室大门紧紧关闭,将外头的阳光尽数挡在门外,殿内重归阴暗,
我才稍稍回神。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苍老感,
却掩不住一丝奇异的甜润:吾孙。我心头一震,猛地转头看向画像。画中的祖父……不,
那画像里的人,竟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嗤——不过是个小精怪罢了,也敢冒充先祖?
最初的惊讶过后,尤其是听到那声带着甜味的吾孙,我反倒镇定了些,
甚至觉得有几分趣味,自从颛顼斩断天梯,仙妖便少见了,
如今竟有个活生生的精怪在孤面前,倒真是新奇。我一时兴起,伸出手,
朝着画像上那人的胡子揪了一下。哎哟!画像里的人龇牙咧嘴,像是真的被扯痛了。
她我此刻已隐约觉得这精怪或许是女子愤愤道:你你你……吾孙,
你竟敢如此不守孝道!我可是你的祖父,你要敬重我!这样才好玩嘛,我挑了挑眉,
故意逗她,好端端的女子,偏生被糟蹋成这副模样。她似乎愣了一下,
随即急切问道:那你给我寻画师不?寻个画师有何难。我轻松应下,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故意道,正巧宫里头前不久来了个画工精湛的,专擅些奇巧淫技,
定能让你变得活色生香。那是什么?她果然警惕起来,随即尖叫道,不!
我不要修奇巧淫技的画师,要技艺精湛、踏踏实实的!啊啊啊你回来!我才懒得理她,
转身便走,身后是她气急败坏的叫嚷。可没走多久,
我便气急败坏地折了回来——伊尹那老东西,竟敢真的将我关在这桐宫里!伊尹!
你这***!竟敢囚君!孤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我在大殿里暴跳如雷。伊尹历经四朝,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有如此胆量。这座桐宫成了我的牢笼,而唯一的乐子,
便是眼前这张被画成祖父模样的女子精怪……在桐宫的第一天,我闲着无事,
便去揪画像里的胡子,竟发现那胡子栩栩如生,揪一下,她就龇牙咧嘴地威胁我,
倒让我生出几分欺师灭祖的***感。第二天,我再揪她胡子时,她竟狠狠张开嘴,
在我手指上留下了一个牙印。第三天……第四天……我被困在这桐宫里,日子过得哭爹骂娘,
好不凄凉。她倒好,还总结出一套骂伊尹的词儿教我:伊尹王八蛋,不是人!乃人面兽心!
妄图篡夺商朝江山!快放我出去!我是商朝正统!是天选之君,
伊尹那个奴隶出身的凭什么这样对我!骂完了,她又转回正题:吾孙,说好的找画师呢!
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他是做什么的了!她一副忧郁模样,
嘀咕着自己国色天香的容貌被糟蹋了。我瞥了她一眼,心里正烦着,没理会。吾孙!
她加大了音量。我又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何事?吾孙快给我找画师嘛。
她竟拖长了语调撒起娇来。这副苍老的容貌,配上这姿态……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转身在宫室里寻到一面铜镜,往她面前一搁,面无表情道:撒娇前请先照照镜子。
她看到镜中那老态龙钟的模样,尖叫一声,嘤嘤地缩了回去:这一定是幻觉,
太甲你这个混球!画像里的人不动了,连眼睛都闭上了。我伸手戳了戳,没动静;再戳,
还是没动静。总算安静了……可没一会儿,我又觉得这宫殿寂静得可怕,无聊得紧。
到了第七天,伊尹叫了个守墓的老人来,蹲在桐宫门口,隔着门给我讲商朝法典,
讲成汤的丰功伟绩,一连讲了三天。那老人声音雄浑,我就算堵上耳朵,
也照样听得一清二楚。吵死了!画像里的人终于睁开眼,瞥了眼铜镜又迅速闭上,哎,
说来说去不就是我当年功绩太辉煌,后代子孙,比如说你,别太丢脸吗?吾孙,我不开心,
我要找画师。我怒道:找什么找!没见孤被关在这桐宫里出不去吗?毫无人身自由!
每天就那老人送几块馒头来,嘴里都淡出鸟了!吾孙,只要你给我找了画师,
让我重新变得美貌,我就带你出这座宫殿,甚至能带你腾云驾雾!坐拥山河,脚踏伊尹!
我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她用着祖父的声线,
说着要变美貌的话……我真想拨开她的眼皮让她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尊容,而且,
我也真的这么做了。可指尖触到画像时,传来的竟不是绢布的触感,
而是女子吹弹可破的皮肤质感,
全然不像祖父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我虽当了些时日荒唐君王,却也并非荒淫无度之人。
这轻轻一触,指尖竟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那股燥热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烧到我的脸上。
心头像是有电流窜过,怪异得很。登……登徒……她似乎被我的举动惊到,话没说完,
我已慌忙抄起铜镜往她面前一罩,她的话便硬生生咽了回去。守墓老人还在外面讲经论典,
我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子。并非我冥顽不灵,只是每天对着成汤的画像,
所有的豪情壮志转瞬便烟消云散……吾孙,我觉得,伊尹其实还是个好人。她忽然开口。
好人会把孤囚禁在此处?我嗤笑。画像里伸出一只手,将铜镜推开。她看着自己的手,
满脸不可置信,随即道:吾孙,我决定了,从今以后要好好鞭挞你。你找不到画师,
那你自己就当画师!画师?连纸笔都没有,怎么当?看我的。后来我才知道,
她清醒的时间久了,原本消失的灵力在慢慢恢复。那天晚上,趁我睡着,
她竟用仙法从画像里出来了——可她悲伤地发现,自己的脸依旧和画像里一模一样,
连身体都与那张脸十分配套。她找了块布兜头盖上,悄悄溜出桐宫,
腾云驾雾去了宫廷画师住处,偷了个屏风回来,说是上面有参考图样。于是我第二天醒来,
便看到我从小视若神明的祖父,一脸威严地站在面前,似乎还带着几分愠怒。我半梦半醒,
意识恍惚,往日那些荒唐事堵在胸口,愧疚感翻涌,百感交集……祖父……吾孙,
这些书籍你从今往后好生研习,立志成为本朝举世无双的君王。她沉声道。
我只觉愁情万丈,想着往后定要重新做人,痛改前非,做个有为君王,改正错误,
好好倾听祖父的教导——直到那缩小版的屏风落在我面前。屏风右下角的行乐图
三个字明晃晃的,上头的图画更是让人血脉偾张,亮瞎了我的眼。我一个激灵,陡然清醒。
心里头无数个***翻腾而过。我愤怒地瞪着她,眼睛都红了。她却以为我是太感动,
瞬间原形毕露,威严尽散,凑到我面前求表扬:怎样,我棒不棒?
你以后就学着这些给我塑造身体。造人是怎么造来着?要塑骨。你看这画像里的男男女女,
躯体都能三百六十度旋转,简直太棒了!我觉得照着上头画,就算你是初学画师,
也差不到哪儿去。所以,当朝君王就要沦落为画行乐图的画师了吗?
我冷笑:帮你弄了身体,你真能带我出桐宫?千真万确,不过得我满意才行。
她研究着那小屏风,指着上面人物相连的地方,这地方好奇怪,别给我画上。
不过这图怎么都是两个人的?就没有单人的吗?要是到时候我变成两人一体,那也够愁的。
被欺骗了感情的我抓狂道:我已经想到出去的方法了!嗯?
我慢慢捡起地上的小型屏风,一把扔到她身上,几乎是吼出来的:顶着这副样子,
去伊尹那儿冒充先祖显灵一次好吗?她被我的火气吓得一愣,随即喜道:是哦,
我怎么没想到!我现在这副样子简直能畅通无阻!到时候我直接以商太祖的身份行事,
准比你有用。接下来的几天,画像都安安静静的。直到一日醒来,
我发现墙上原本挂着成汤画像的地方,空空如也。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她不会真的跑去做我随口说的事了吧?假冒祖父显灵,
以她那掉链子的性子,定会被当成妖邪一把火烧掉的!平日里我虽嫌弃她得紧,
可一想到她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就觉得浑身不舒坦,难受得紧。恰巧这时,
伊尹来了。他看到墙上空着的地方,怒不可遏,痛心疾首:臣本以为大王有所长进,
才将大王关在桐宫,却没想到您竟将气撒在先祖画像上,简直无药可救!这朝政,
老臣就勉为其难把持到底,至少将来见到先君时,还有颜面可言。
桐宫的宫门随着伊尹愤怒离去的身影重重关上,连守墓的老人也被他叫走了。
满地落叶被风一吹,刮在我脸上,只觉凄凉无比。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其实说来……外头的朝政,真的是被伊尹把持着。
所以……你是说,伊尹真有可能取孤而代之?我如同大梦初醒,魂不守舍地问。
那也是容易事。她伸了伸懒腰,烦恼道,如果继续扮成你祖先的样子吓他,
他会不会气得真去见你的祖先了?你刚刚去哪儿了?我转身,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她,
沉声道。我……她对上我的眼神,忽然有些发怵,声音小了下去,我出去探探地形,
中途仙力不济,就在门口睡了一觉。我的怒火瞬间化为实质,只觉得自己真是白操心了。
若非她变成祖父的画像,又在关键时刻不见踪影,伊尹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诚惶诚恐,生怕他真的夺走我的王位……恍惚间,我似乎失去了很多。
都是你。我一字一顿地说。她刹那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一颗心仿佛被千斤巨石砸中,纠结成一团,愣在那里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一瞬,
她的变形术忽然失效,化作一张轻飘飘的画布。风一吹,
画布径直刮到我的脸上……后来她告诉我,她苦守千百年的初吻,
竟在如此不浪漫的时刻被我夺走了。我能感觉到画布上她的注视,近在咫尺。
她沉淀了数千年的心池,仿佛在那一刻泛起了涟漪,那张画布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染上了一层粉红。画布扑来时,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紧贴着画布,
画像里祖父的眼睛瞪得老大……第一反应竟是——还好伊尹没在这时候推门而入,
否则我就是亵渎祖宗的罪过了。我的心情愈发糟糕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慌乱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