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琴心
芈婉儿的回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但这个名字,此刻在众人耳中,却有了全新的分量。
控制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之前那种高高在上的审判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好奇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这词……”陈哥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从玻璃上揭下那张宣纸,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手指拂过那瘦劲的字迹,眼神狂热,“这词,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心有所感,笔墨自流。”
芈婉儿的回答依旧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诚。
这八个字让陈哥一噎。
他混迹圈子多年,见过太多夸夸其谈、故弄玄虚的所谓“才子”,却从未见过如此气定神闲的。
她的平静,反而衬得他的追问有些浅薄。
“好,好一个心有所感!”
陈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职业本能迅速占据了上风。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正站在一个巨大机遇的门口。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录音室里的季飞星。
“飞星,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试录!”
季飞星愣住了。
他看着那几行词,第一次感到一种压力。
这不再是那种他可以随口哼唱、用技巧去包装的口水歌。
这些文字有筋骨,有魂魄,它们会反过来审视演唱者,如果演唱者没有足够的情感和阅历去承载,只会被衬托得更加空洞。
“陈哥,这……这旋律配不上这词。”
季飞星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否定一首为他量身打造的曲子。
陈哥何尝不知道。
原来的曲子,是典型的流行芭乐,旋律流畅却匠气十足,用来搭配“心碎成玻璃”尚可,但要承载“千年积骸”的重量,无异于用一叶扁舟去渡万里沧海。
“那你说怎么办?
现在去哪找一首配得上的曲子?”
陈哥烦躁地挥了挥手。
“曲……”芈婉儿忽然开口,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她看不懂的曲谱,“方才那段音律,太过轻浮。
此词,当配以金石之声,有裂帛之痛,亦有江河之阔。”
她的话很抽象,但在场的都是音乐人,竟奇异地听懂了。
“金石之声?
裂帛之痛?”
陈哥皱眉,“你说得容易,怎么实现?
用编钟吗?”
他半是请教,半是嘲讽。
芈婉儿没有理会他的语气。
她的视线在录音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墙角一把被遗忘的木吉他上。
那六根弦的乐器,她从未见过,但其形制,与她熟悉的琴、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缓缓走过去,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那把蒙尘的吉他抱了起来。
她没有像现代人那样将吉他立在身前,而是学着记忆中原主弹琴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将它横放在自己的腿上,如同安放一张古琴。
“你干什么?
你会弹吉他?”
助理小妹好奇地问。
芈婉-儿没有回答。
她伸出纤长的右手,食指轻轻拨动了最粗的那根弦。
“嗡——”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录音室里回荡。
她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声音并不满意。
她伸出左手,摸索着琴颈上的金属“品丝”,尝试着按下一个位置,右手再次拨弦。
“叮——”音调变了。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对现代世界一无所知的芈婉儿。
她变回了那个在楚宫兰猗小筑里,能让七弦琴流淌出灵魂之音的宗室贵女。
乐理是相通的,对音律的感知,早己刻在她的骨血里。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复杂的***,而是古代的“宫、商、角、徵、羽”。
她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移动。
左手不再是生涩的按压,而是化作了古琴技法中的“吟、猱、绰、注”,在品丝之间微妙地滑动、按揉。
右手的拨弦,也带上了“勾、剔、抹、挑”的韵味。
一段旋律,从她指下流淌出来。
那不是吉他该有的声音。
它没有民谣的温暖,没有摇滚的狂野。
那声音清越、古朴,带着金属的冷冽和丝弦的韧性。
时而如山涧清泉,泠泠作响;时而如金戈交击,杀伐果断。
几个简单的滑音与揉弦,竟被她演绎出一种空谷回响、岁月悠长的意境。
整个录音室,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抱着吉他、却仿佛在抚弄千年古琴的女孩。
她弹奏的不是曲谱,而是一种情绪,一种画面。
他们仿佛看到了高台、秋水、长街、远火。
季飞星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光。
他是一个歌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段旋律意味着什么。
这旋律与那歌词,是血肉相连、灵魂相契的一体!
“录下来!
快!
把她弹的录下来!”
陈哥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冲着录音师疯狂地挥舞着手臂,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
芈婉儿弹了约莫一分钟,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看向季飞星,平静地问:“这段前奏,可能承载‘见你于阙楼’之句?”
季飞星猛地站起身,用力点头,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可以!
完全可以!”
“那么,副歌处……”芈婉儿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发出一声尖锐如裂帛的声响,而后又迅速归于一段开阔沉雄的旋律,“当如是。”
她没有完整的曲子,但她用几个关键的乐句,勾勒出了一整首歌的骨架与灵魂。
她为这首《远行客》,注入了真正的楚魂。
陈哥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看着芈婉儿,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身负绝世才华的怪物。
作词、作曲、甚至编曲的意境……她一个人,撑起了一首传世之作的雏形。
“飞星,”陈哥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听着。
这首歌,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机会。
如果你唱不好,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这首词,这段曲!”
季飞星紧紧攥着拳,重重地点头。
他走到麦克风前,眼神里所有的轻浮和傲慢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朝圣般的虔诚。
他戴上耳机,对着玻璃墙里的芈婉儿,微微鞠了一躬。
芈婉儿有些意外,但还是平静地颔首回礼。
当那段被重新录下的、带着古琴风骨的吉他前奏响起时,季飞星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以往那种华丽而空洞的偶像唱腔。
他压抑着技巧,用一种近乎倾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唱出:“昨夜梦还,登旧时高台,见你于阙楼,如涉秋水……”歌声与琴音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那份跨越千年的孤独与悲怆,那份身处繁华都市的格格不入,通过他的歌声,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当唱到“啊……远行客,莫问来路,归途己没”时,季飞星的眼眶红了。
他唱的不仅仅是歌词,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写出这首歌词的女孩,她那平静眼神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座深不见底的、名为“故乡”的废墟。
一曲终了,控制室里,助理小妹早己泪流满面。
陈哥摘下耳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万千感慨。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角落,点燃了一支烟,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知道,一首能改变华语乐坛格局的歌,就在刚才,诞生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此刻正静静放下吉他,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女孩。
烟雾缭绕中,陈哥掐灭了烟头,走到芈婉儿面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用双手递了过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米小姐,不,米老师。
这是我的名片。
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正式邀请您,成为我们公司的独家合作词曲人。
条件,你来开。”
芈婉儿看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又看了看陈哥热切的脸。
她没有立刻去接。
成为词曲人,然后呢?
写更多的歌,让更多的人传唱?
这些对她而言,意义何在?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窗外。
夜幕己经降临,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汇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璀璨而冰冷的河。
她,一个来自楚国的远行客,在这条奔流不息的现代长河里,真的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渡口吗?
她心中想的,不是合同,不是金钱,而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我住哪里?”
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这个问题,让控制室里狂热的气氛瞬间冷却了下来。
陈哥和季飞星都愣住了。
他们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米老师”,还是那个住在城中村破旧出租屋,连下个月房租都付不起的、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米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