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墨低头吹了吹碗里的面条,热气裹着葱花的清鲜和酱油的咸香扑在脸上,睫毛上凝了层细雾,模糊了视线,却清晰看见汤里卧着的一个荷包蛋——蛋白边缘煎得带着焦脆的金边,蛋黄透着温润的橙黄,轻轻一戳就颤巍巍的,是毛阿姨总记着的溏心样。
她煎蛋时总爱蹲在灶台前盯着铁锅,柴火“噼啪”响着,她就念叨:“小墨爱吃流心的,火急了就老了,得慢慢烘,烘得蛋黄像刚摘的橘子瓣才好。”
嘴里的面刚软滑咽下,上一世菜市场的寒风就裹着烂菜叶的腥气和广播声钻了进来。
那年冬天冷得邪乎,日子难,北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街头巷尾总能见到揣着布包找活干的人。
菜市场收摊的铜铃刚响,提着布袋、挎着竹篮的人们就跟潮水似的涌进来,胳膊肘撞着胳膊肘,粗声的争执混着冰碴子落地的脆响在空气里翻涌。
“这白菜我先扒到的!”
“你都装半袋了,留点给旁人!”
吵嚷声里,有人踩着结了薄冰的泥水往前冲,有人为半棵蔫得打卷的青菜红了眼。
倪墨缩在角落的电线杆后,旧棉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起球的棉絮,风顺着袖口往里灌,冻得他骨头缝都发疼。
他太瘦小了,在抢菜的人堆里连伸手的份都没有,只能等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去,地上只剩踩烂的菜叶、混着泥水的烂果皮,才敢怯生生地挪过去。
他蹲在垃圾堆边,手指冻得发僵,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指尖裂着血口子,碰一下就钻心地疼。
只能用手背蹭掉垃圾上的冰碴,一点点扒找还能吃的东西:烂掉一半的土豆得削去大半霉斑才敢留,发黄的白菜帮要洗三遍才能炖出点味,偶尔摸到别人扔掉的、带着点肉星的骨头,就赶紧揣进怀里,隔着单薄的棉袄感受那点微不足道的暖,一路小跑回桥洞,用着人家不要捡来的破锅,和剩下一些烂菜叶子煮一锅烂菜汤下肚。
那天他正扒着垃圾堆,指尖刚碰到半颗没冻透的白菜,身后忽然传来恶狠狠的呵斥:“小叫花子!
敢来老子的地盘抢食!”
没等他回头,后背就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往前扑在冰冷的泥水里,白菜噗通”滚进臭水沟,溅了倪墨满脸的泥水。
是这附近捡垃圾的人。
总说这片区的垃圾归他管,见了他就红着眼打人。
踹翻倪墨后又用胶鞋碾在他手背上,粗糙的鞋底蹭过冻裂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发抖,嘴里灌满了又腥又涩的泥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他知道,哭声只会招来更重的拳头。
市场顶上的广播喇叭正响着,“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刘欢的《从头再来》一遍遍循环,歌声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盖不住这人的骂声,也暖不透他骨头缝里的寒。
他缩在肉摊底下缓劲时,胃空得发慌,连咽口水都觉得嗓子干疼。
卖肉的张叔正解蓝布围裙,围裙上沾着暗红的肉渍,袖口磨得发亮,右手虎口处还留着道没长好的刀伤——前几天剁骨头时不小心划的,结着浅褐色的痂,看着就疼。
张叔的女儿,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趴在肉摊的木台上,嘟着嘴推面前的搪瓷碗:“爸,我吃饱了,面条都坨了,不吃了。”
那碗是粉色的,边缘印着只歪脑袋的卡通小猫,碗里还剩小半碗面条,卧着个咬了一口的荷包蛋,蛋黄流心顺着缺口淌出来,沾在面条上,汤里漂着碎葱花,油星在冷空气中泛着微弱的光。
张叔捏了捏女儿的羊角辫,声音里带着笑:“这丫头,天天剩饭,回头让你妈少盛点。”
说着拿起碗转身,刚要往垃圾桶走,眼角余光瞥见了缩在底下的他,脚步顿了顿。
倪墨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冻得发黑的鞋尖,鞋帮裂了道口子,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心里首打鼓,怕被当成讨饭的赶出去。
可张叔却走了过来,蓝布褂子上的肉腥味混着点油烟香飘近,碗沿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暖烘烘的。
“孩子,饿了吧?”
张叔的声音有点粗,却没带半分戾气,他把碗递过来时,左手还下意识地挡了挡碗沿,怕烫着人,“我家丫儿没吃完的,扔了可惜,不嫌弃就趁热吃,凉了更难吃。”
倪墨抬头时,看见张叔手上的刀伤在冷光下格外清晰,指节粗大,布满了常年握刀磨出的老茧,却稳稳地托着那只粉色的小碗。
碗底还留着小姑娘的手印,温温的,像还带着孩子的体温。
面条确实有点坨了,却还冒着热气,汤里的葱花是刚撒的,带着新鲜的绿,咬了一口的荷包蛋边缘,还留着小小的牙印,看着就暖。
“快拿着,凉了真坨成疙瘩了。”
张叔见他愣着,把碗往他怀里塞了塞,指尖碰到他冰碴子似的手背,猛地皱了皱眉,想了想就走了,过了一会来到倪墨面前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他另一只手里,“这个也拿着,刚从对门馒头铺买的糖三角,丫儿不爱吃甜的,你揣怀里暖手,一会儿再吃。”
油纸包着的糖三角还热乎着,隔着纸烫得手心发麻,暖意顺着掌心往胳膊里钻。
他终于接过大碗,手指触到碗壁的温热时,鼻子忽然一酸。
面条混着淡淡的肉香滑进嘴里,热汤烫得喉咙发紧,却舍不得停,连带着葱花的鲜、酱油的咸都裹在里面,熨得空荡荡的胃里暖烘烘的。
咬开半个荷包蛋时,流心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慌忙用冻僵的手背去擦,张叔在旁边看着,忽然对女儿喊:“丫儿,你看小哥哥多乖,吃饭不剩饭,你得学着点。”
小姑娘趴在木台上,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羊角辫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像两只小蝴蝶。
张叔又转身拿起刀,“砰”地剁下一小块带肉的骨头,用油纸包好塞给他:“回去找个破锅煮煮,跟面汤一起喝,骨头熬出的汤暖身子,比光吃面条强。”
铁砧子的震动顺着地面传过来,震得他怀里的碗都轻轻颤了颤。
那天他捧着空碗和骨头站在市场后门,广播里的《从头再来》还在飘,可风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热汤暖透了胃,连带着心里的慌都轻了些,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毛阿姨的面——她菜地里刚掐的葱花,带着露水的清鲜,被她用小剪刀剪得碎碎的,撒在面汤上绿莹莹的;她煮面时总在灶台前打转,围裙上沾着面粉,说“水开了再下面,面条才筋道”;她把碗递过来时,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背,带着柴火熏过的温度,说“慢点儿吃,烫着舌头要疼好几天”。
原来一碗热面的暖,真能抵过一整个寒冬的冷。
后来他总在收摊时往肉摊附近挪,张叔偶尔会把丫头剩的面端给他,有时是撒着芝麻的葱油面,有时是卧着青菜的阳春面,碗里总留着小姑娘的吃剩下带着牙印的食物。
他知道那不是“扔了可惜”,是张叔怕伤他自尊,特意留的,就像毛阿姨总说“阿姨不爱吃蛋黄”,把溏心蛋都往他碗里塞。
此刻咬开荷包蛋,滚烫的蛋黄顺着喉咙淌下去,烫得他眼眶发热,鼻尖也跟着发酸。
热汤暖透了胃,把上一世翻垃圾堆时的冷、被踩手背时的疼、啃冻馒头时的涩,把那些听着《从头再来》却不知往哪去的迷茫,都一点点熨平了。
他扒得飞快,面条混着葱花的清香在嘴里散开,汤汁喝得干干净净,连碗沿沾着的蛋黄都用舌头舔了舔,碗底的热气熏着脸颊,像毛阿姨站在身边时,总往他碗里多舀的那勺热汤。
他上一世住的出租房铁炉上,一首摆着两包没开封的挂面,旁边还有一板崭新的鸡蛋,是去超市特意挑的土鸡蛋。
可他总没勇气拆开。
那些挂面煮不出张叔递来的粉色小碗里的暖意,煎不出带着丫头牙印的溏心蛋,更熬不出毛阿姨灶台上的烟火气——没有她菜地里的葱花,没有她念叨“慢慢烘”的温柔,再香的面也缺了点什么。
那些安安静静待在铁炉上的食材,像他藏了半生的念想,明知煮不出当年的暖,却还是舍不得扔,就像舍不得忘记那个寒冬里的搪瓷碗,忘记张叔铁砧子旁的碎骨香,忘记毛阿姨灶台前的柴火声——那些藏在面汤里的暖,是他跌跌撞撞走过苦日子时,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