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站在投影屏前,声音平稳,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钻石,精准地嵌入客户的需求缝隙里。
“综上所述,‘星海’项目的核心诉求在于情感共鸣,而非单纯的功能性展示。
我们的策略是通过‘微光’叙事,聚焦普通人生活中的微小确幸,在碎片化信息洪流中,打造一处情感绿洲……”她的指尖在激光笔上无意识地摩挲,冰凉。
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
昨晚吞下的那颗白色药丸似乎并未驱散盘踞在颅内的浓雾,反而让西肢灌了铅。
PPT上精心设计的暖色调画面,在她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光斑和刺目的白。
“……因此,我们建议启用素人故事征集,以真实感穿透营销屏障,建立深层次品牌信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掌声适时响起,带着商业场合特有的热络与疏离。
“精彩!
林总监的洞察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客户方的王总满面红光,起身和她握手。
他的手心温热潮湿,林晚却感觉像被一块冰凉的金属触碰,指尖的麻木感一首蔓延到小臂。
她调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王总过奖,是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
寒暄、告别、收拾电脑。
动作是机械的,大脑却像一台过载又卡顿的老旧机器。
同事小张兴奋地凑过来:“晚姐,太牛了!
这下季度奖金稳了!
晚上一起庆祝下?”
庆祝?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死水般的内心,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她只觉得疲惫像海啸般从脚底席卷而上,几乎要将她吞没。
“不了,”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努力维持着平稳,“有点累,想早点回去。”
她甚至不敢看小张瞬间黯淡下去又强打精神的脸,那点微弱的失望像一根细针,扎进她早己千疮百孔的情绪里,又添了一道微不足道却清晰的痛感。
地铁像一条冰冷的钢铁长蛇,在城市的腹腔中穿行。
拥挤的车厢里,混杂的气味、手机外放的噪音、邻座过分靠近的体温,都化作了实质性的压力,挤压着她的胸腔。
她紧紧抓住扶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感提醒自己不要倒下。
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那点反光也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不是“累”。
她是被抽空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粘稠的泥沼中费力抽取空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敲打着空洞的躯壳。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循环播放,冰冷而恶毒:“毫无意义……你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你是个骗子,是个累赘……”这就是她的“日常”。
一个在知名广告公司拿着不菲薪水、方案被客户交口称赞的“资深策划总监”。
一个在别人眼中“能力强”、“有才华”、“冷静自持”的林晚。
而内里,她的世界早己坍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烬,冰冷、厚重、令人窒息。
这就是中度至重度复发性抑郁障碍(MDD)为她量身打造的牢笼。
高功能?
不过是她在悬崖边缘勉强维持平衡的假象。
回到租住的公寓,关上门的瞬间,那层坚硬的外壳“咔哒”一声碎裂剥落。
强撑了一天的力气瞬间抽离,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蜷缩的身影,像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玩偶。
包里传来震动。
是闺蜜陈晨发来的语音,点开,元气满满的声音立刻充斥了小小的空间:“晚晚!
听说你们今天提案大获全胜?
太棒啦!
我就知道你最厉害!
周末约饭?
新开了家超棒的火锅店!”
林晚盯着手机屏幕,陈晨欢快的语调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胃里的棉花团似乎膨胀得更大了,堵住了喉咙。
她动了动手指,想回复点什么,哪怕一个“好”字,但指尖沉重得抬不起来。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陈晨那么好,那么关心她,她却连一句最简单的回应都做不到。
她配不上这样的友情。
她是个黑洞,只会吞噬周围人的光和热。
最终,她只是熄灭了屏幕,任由手机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的神经上。
疲惫感深入骨髓,可大脑却异常“活跃”——不是思考,而是无数混乱、黑暗、自我贬低的念头在疯狂地旋转、碰撞。
睡眠?
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尝试过,盯着天花板,数羊,听白噪音,换来的只是越来越清醒的绝望和浑身肌肉无法言说的酸痛。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辨认着上面的标签: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
这是她的“秘密武器”,也是她耻辱的证明。
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粒,没有水,就这么干咽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像极了她此刻的人生。
黑暗中,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没有眼泪。
抑郁发作到深处,连哭泣都成了一种奢侈的能力。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作呕的自我厌恶。
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坏掉了,再也无法修复。
“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这个念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清晰而冰冷。
它不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摆在面前、带着锋利边缘的现实拷问。
她看着不远处茶几上水果刀的微弱反光,一股寒意夹杂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她。
那是一种解脱的诱惑,是终结这无边痛苦的捷径。
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死死压下去,指甲更深地掐进手臂的皮肤里,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痛感是真实的,至少证明她还“存在”。
就在这时,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拧绞。
她闷哼一声,蜷缩得更紧,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这该死的躯体化症状,总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落井下石。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去找胃药,眼前却一阵发黑,眩晕感让她重新跌坐回去。
口袋里冰凉的药瓶硌着她,提醒着她另一个层面的困境——药快吃完了。
那个精神科专家许医生的预约,被她拖了又拖,就躺在手机备忘录里,像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
她不能倒下。
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内部汇报。
她需要这份工作,这是她证明自己“还有用”、勉强维系“正常人”身份的最后堡垒。
林晚咬着牙,扶着门框,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那个象征着“正常”生活、此刻却如同刑场的浴室。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拍打在脸上,带来片刻刺痛的清醒。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撑住,林晚。
再撑一天。
就一天……”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像一片虚假的星河。
而她的世界,沉没在无光的心渊之底,只有灰烬,不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