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哲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白日里那场发生在胃袋里的不安革命,虽然己经平息,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他反复复盘着每一个细节,试图用他那套无往不胜的逻辑分析法,找出问题的根源。
是那批西兰花?
还是昨天健身时多做了一组深蹲?
每一个微小的变量都被他放在显微镜下,反复检验。
这是一种失控的预兆,而史哲最憎恨的就是失控。
他的整个生活,就是一部与失控作战的史诗。
他相信,只要找出原因,就能制定对策,将这个小小的偏差彻底纠正,让一切重回正轨。
在这种偏执的、近乎强迫症的思考中,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倦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所期待的安宁并没有降临。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凌晨两点西十七分。
史哲的身体像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从沉睡中惊醒。
一股尖锐的、蛮不讲理的剧痛,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刺入了他的下腹部。
这股疼痛和他以往认知中的任何一种痛都不同,它不是钝痛,不是绞痛,而是一种充满了恶意和急迫感的、螺旋状的剧痛。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肠道里,拧动着一条浸满了辣椒水的毛巾。
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
在他的世界里,疼痛是不被允许的,它代表着系统的BUG,是需要被立刻修复的错误代码。
但这一次,BUG的出现是如此的暴烈,如此的不容置疑。
第二反应是行动。
他几乎是弹射出自己的床铺,像一头被长矛刺中的野兽,本能地冲向那个他曾经的王座,如今的避难所——卫生间。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被剧痛清空,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指令:排泄。
他坚信,只要将体内的那个“麻烦制造者”驱逐出去,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这股剧痛,不过是身体发出的最后通牒,一次声势浩大的清场行动。
他以一种狼狈的、与白日里那种典雅截然相反的姿态,跌坐在马桶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睡衣,他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他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一场预料之中的、排山倒海般的释放。
他甚至能在想象中听到那胜利的、解脱的轰鸣。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分钟过去了。
除了那只手还在他肚子里疯狂地拧着毛巾,他的身体下半部分,那个曾经无比顺从、无比配合的排泄系统,此刻却像一个突然***的、沉默的叛逆者。
它拒绝执行任何命令。
史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和恐惧。
他的体内,仿佛正在上演一出分裂的戏剧。
上半场,是声势浩大的、要求“立刻起义”的革命号角;下半场,却是城门紧闭、拒不出战的绝对沉默。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在他的身体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张力的矛盾漩涡,而他自己,就被困在漩涡的中心,被撕扯着,被嘲弄着。
“出来啊!”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开始尝试用力,一种他曾经鄙视的、野蛮的、属于凡人的行为。
他调动起腹部的每一块肌肉,向那个沉默的出口施加压力。
他的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额角的汗珠汇成小溪,顺着脸颊滑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拼尽全力试图推开一扇被焊死的钢铁大门的囚徒。
徒劳无功。
那股剧痛的突袭部队,仿佛也对这种僵局感到了不耐烦。
它们开始变换战术,不再是持续的绞痛,而是一阵阵的、如同攻城锤般猛烈的撞击。
每一次撞击,都让史哲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
卫生间的白瓷墙壁,冷漠地反射着他的痛苦,将他的***声放大,再弹回他的耳朵里。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五分钟?
十分钟?
还是一个世纪?
他只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战争。
一场他与他自己身体的战争。
而在这场战争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敌人”一无所知。
那个他朝夕相处、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体,此刻变成了一个最陌生、最恐怖的谜。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暴烈的疼痛,终于像退潮的海水一样,缓缓地、不情愿地褪去了。
它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毫无道理。
它没有留下任何战利品,也没有达成任何战略目标,仿佛只是为了向史哲展示它的存在,展示它的力量,然后便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一个被彻底击垮的君主。
史哲虚脱地靠在马桶冰冷的背箱上,大口地喘着气。
腹部只剩下一种被蹂躏过的、隐隐的酸痛。
他低头看了看,马桶里空空如也,洁白的陶瓷表面,像一张巨大的、空白的嘲讽脸。
他失败了。
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毫无尊严的失败。
不是在工作上,不是在与人竞争中,而是在一场最私密、最根本的战斗里,他输给了自己的屎。
他颤抖着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困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
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清晨时分自信满满、掌控一切的君王,只看到一个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逃离的、惊魂未定的难民。
那一夜,史哲再也没有睡着。
他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自己腹部细微的声响,仿佛一个边境的哨兵,警惕地监视着那个随时可能再次发动突袭的、潜伏在自己身体里的未知敌人。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他与他的身体之间那份长久以来的、基于信任与合作的和平协议,己经被单方面撕毁。
战争,己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