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一种富有节奏感的、如同节拍器般的声音。
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史哲的声音,是精确、守时和绝对可靠的代名词。
他的工位在C区13排07座,一个经过他精心改造的效率堡垒。
显示器的高度与他的视线完美齐平,键盘的倾斜度能让他的手腕保持最舒适的姿态,鼠标垫上甚至用细线标出了高频操作的最佳移动范围。
他坐下,开机,输入一串由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组成的复杂密码,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一场默剧表演。
上午的工作,是一场针对数据和代码的精准外科手术。
史哲是公司的明星项目经理,以其“零延迟”和“绝对可控”的项目管理风格而闻名。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能够同时处理十几个任务线程,而不会出现丝毫的混乱。
他回复邮件,用词精准,不带一个多余的助词;他分配任务,将复杂的项目分解成一个个清晰的、可量化的子任务,并为每个子任务附上明确的DDL(截止日期),精确到小时。
同事们对他又敬又畏,称他为“人形甘特图”。
中午十二点,公司的午餐时间。
史哲从他的保温饭盒里取出自己的午餐:100克水煮鸡胸肉,150克糙米饭,200克用橄榄油清炒的西兰花。
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纤维的配比,是他根据自己的新陈代谢率和下午的工作强度,通过一个复杂的公式计算出来的。
他细嚼慢咽,每一口咀嚼的次数都固定在三十二下,以确保最高效的消化吸收。
然而,就在他吃下最后一口西兰花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一个微不可闻的、来自遥远星系的噪音,在他的腹部悄然浮现。
那并非疼痛,也非胀气。
如果非要形容,那是一种……异议。
一种来自他胃袋深处的、沉默的、却又无比固执的异议。
仿佛他刚刚吞下的那些完美配比的食物,进入胃里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地、安静地开始分解和消化,而是在开一场秘密会议,讨论着某种他无权知晓的议题。
史哲微微皱了皱眉。
他放下筷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试图用这种温和的方式去平息那场潜在的“骚乱”。
但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它就像一个幽灵,在他的胃壁上徘徊,不挑衅,不攻击,只是固执地存在着。
它在说:我们和你,并非完全是一伙的。
他将这种微不足道的感觉归咎于今天西兰花的产地可能与往常不同,或者是橄榄油的批次问题。
一个可以被轻松识别和纠正的微小变量。
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
下午两点半,部门周会。
老板王总坐在会议桌的主位,眉头紧锁,像一尊随时会喷发怒火的火山。
会议室里,空气凝重,PPT翻页的点击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史哲正在汇报他负责的“方舟计划”的进度。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有力,数据和图表从他口中流出,构成一幅关于效率和成功的完美画卷。
然而,就在他讲到“关键路径优化”这一节时,他胃里的那场秘密会议,似乎升级了。
那股“异议”的力量,突然化作一种轻微的、蠕动的骚动。
它不再是沉默的徘徊,而像是一小股不甘寂寞的游击队,在他的腹腔内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目标不明的行军。
这支队伍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仿佛在勘察地形,又像是在进行一场颠覆性的演习。
史哲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汗珠。
他的语速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零点几秒的停顿。
他感觉自己的腹部不再是一个由他全权掌控的领地,而变成了一块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的殖民地。
他,这个身体的君主,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内部的、无法被量化的挑战。
他强作镇定,加快了汇报的速度,试图用更强大的逻辑和数据洪流,来压制住体内的这点小小不然的叛乱。
但没有用。
那股骚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是被他的紧张所鼓舞,变得更加活跃。
它甚至开始发出一些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咕噜”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仿佛是一声声革命的号角。
史-哲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裂成两个部分。
一个是在会议桌前侃侃而谈、冷静专业的项目经理史哲;另一个,是蜷缩在皮囊之下,正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内乱所困扰的、脆弱的血肉之躯。
这两个史哲,彼此对视,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会议结束时,王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史哲,干得不错。
方舟计划,就指望你了。”
史哲挤出一个标准的、表示“尽在掌握”的微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方舟”,那艘承载着他全部自信和秩序的方舟,船底己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凿开了一个微小的、正在渗水的裂缝。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腹部。
那里的革命似乎暂时平息了,进入了休整期。
但史哲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他第一次对明天清晨七点十五分的那场“凯歌”能否照常奏响,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但却致命的怀疑。
这种怀疑,比腹中的骚动更让他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