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声都震得窗棂微微发颤,木框与墙体连接处的缝隙里,又簌簌落下几片灰渣。
那些灰渣混着经年累月的尘土,落在云香脚边的旧地毯上,积成一小撮浅灰色的粉末 —— 她记得这地毯是三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当时摊主说 “八成新”,如今绒毛早己磨平,露出底下泛黄的麻布底,像张饱经风霜的脸。
云香蜷在沙发一角,膝盖抵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
那处布料早己失去原有的靛蓝色,露出底下泛白的纱线,被她反复揉捏后起了层细密的球,像块嚼不动的口香糖黏在那儿。
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摩擦感,倒比心里的钝痛更实在些。
手机屏幕亮着,银行 APP 的界面冷冰冰地显示着余额:836.27 元。
小数点后面的 “27” 像两只眯起的眼睛,在幽暗的屋里闪着嘲讽的光。
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带着胸腔里积了一整天的霉味 —— 那是潮湿被褥与隔夜饭菜混合的味道,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撞上对面斑驳的墙壁,转瞬即逝。
这数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压在胸口,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得费上三分力气。
再过三天,房租三千五,她卡里还差两千六百多。
她数了数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接触冷水而有些僵硬,从明天开始算,到交租日那天,她能拿到火锅店的夜班工资一千二(扣掉打碎那盘毛肚的赔偿,实际只有九百八),再加上便利店替班的三百块,总共一千二百八十 —— 还是差两千二百二十。
窗外是城市夜晚的霓虹,隔着蒙着油烟和雨痕的玻璃,光晕模糊成一片片廉价的彩色油污。
其中一块广告牌正循环播放着钻戒广告,女主角笑靥如花的脸被雨渍洇成了模糊的色块,眼角那抹刻意画的珠光,倒像是未干的泪痕。
楼下传来小情侣的笑闹声,男生的声音带着酒气,正哄着女生去吃街角那家新开的日料:“人均两百怎么了?
你爱吃的三文鱼腩,贵点也值。”
云香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嘴角的皮肤因为干燥裂了道小口,牵扯着生疼,她下意识地用舌尖去舔,尝到点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上一次吃超过五十块的饭,还是去年生日,自己煮了碗加了两个蛋的泡面,汤里飘着的油花是她奢侈地倒了半袋芝麻油的结果 —— 那袋芝麻油还是过年时弟弟从老家带来的,塑料瓶身上印着的 “非转基因” 字样早己被油烟熏得看不清。
她三十五岁了。
三十岁之前,她还相信 “努力就有回报”。
那时候她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办公桌对着复印机,每天闻着臭氧味核对报表到深夜。
复印机散热口的风总吹着她的右肩,后来落下个阴雨天就酸痛的毛病。
她拼了命地加班,省下每一分钱,连公司下午茶剩下的小饼干都要兜回家当早餐 —— 那些印着卡通图案的曲奇,其实早就潮得发软,她却舍不得扔。
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哪怕只是租个一室一厅,能在阳台上摆两盆绿萝,清晨拉开窗帘时能听见鸟叫,也能称之为 “家”。
可现实是,房租像夏天的野草疯长,工资单上的数字却像被冻住的溪流。
父亲那场病不仅掏空了她攒了三年的三万块,还让她背上了舅舅家的五万块债 —— 至今还剩两万没还。
每次舅舅打电话来,开场白总绕不开 “你弟弟要订婚了乡下盖房差钱”,最后才慢悠悠地提一句 “你那笔钱……”她不是没试过翻身。
送过外卖,电动车在暴雨里打滑摔进沟里,膝盖磕出的淤青三个月才消,至今阴雨天还隐隐作痛;跑过网约车,被醉酒的乘客吐了满车,洗车费比当晚的收入还高,老板扣工资时的眼神,像看块没用的抹布;甚至去夜市摆过地摊卖袜子,城管来的时候慌不择路,一箱子货全撒进了臭水沟。
有次她蹲在路边捡那些泡得发胀的袜子,指尖被污水泡得发白起皱,一个摆摊的大姐叹着气说:“姑娘,不是你不努力,是这世道,光努力没用啊。”
她那时还不懂,只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用袖子抹了把脸,把泡烂的袜子塞进蛇皮袋,回家后整整哭了半夜。
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世道,想翻身,得有资本 —— 比如启动资金,得有门路 —— 比如认识个能罩着你的人,得有个人拉一把。
而她,什么都没有。
连块垫脚石,都找不到。
去年她在火锅店后厨帮工,有个常客说能介绍她去做办公室保洁,工资比火锅店高五百。
她信了,提前给对方买了两条烟当谢礼 —— 那两条红塔山花了她整整两天的工资,是趁老板不注意,从收银台预支的。
结果那人收了烟就再也没出现过,她去派出所报案,警察听完案情挠挠头:“这算诈骗吗?
两条烟…… 好像也够不上立案标准。”
走出派出所时,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她突然蹲在路边,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活得晚熟。
别人二十出头就懂的世故圆滑、人情冷暖,她三十岁才咂摸出点滋味。
比如同事聚餐时抢着买单的人未必是大方,可能只是想在领导面前表现;比如嘴上说着 “有困难找我” 的亲戚,真找上去时总会找借口躲开 —— 上次她开口想借五百块交电费,表姐说 “孩子报兴趣班刚交了钱”,表妹说 “老公最近生意不好”;比如老板画的饼再香,也别当真。
可懂了又如何?
懂得越多,越觉得累。
她吃过亏,摔过跤,碰得头破血流,倒也没真趴下。
精神是独立的,骨头是硬的,只是偶尔犯懒,懒得收拾这乱糟糟的屋子,懒得洗堆在水槽里的碗 —— 那些碗上结着的油渍己经硬得像琥珀,用钢丝球都蹭不掉,懒得叠床上那团皱巴巴的被子,反正铺开了也只是自己睡,没人看,也没人在乎。
屋里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混合着潮湿的霉味。
外卖盒堆在墙角,是上周的麻辣烫盒子,汤渍顺着盒底渗出来,在地板上洇出块深褐色的印子,几只小飞虫围着那片印子打转,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她不在乎。
反正没人来,没人看。
一个人住,自在就行。
总比有人在耳边念叨 “你都三十五了怎么还不结婚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人靠男人” 要清净 ——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爱情?
她早就不做那梦了。
上一次心动还是在二十八岁,对方是同小区的保安,会在她夜班回家时留盏楼道灯,会在下雨天提醒她带伞。
后来那人卷走她准备交房租的钱,跟一个开美甲店的女人跑了,走之前还发了条短信:“你太穷了,跟你看不到未来。”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童话里的王子不会骑着白马来接一个负债累累、银行卡常年三位数的大龄姑娘。
豪门更不是她这种人能肖想的,电视剧里演的 “霸道总裁爱上我”,看看就行,当真就是傻了。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下班后穿过喧嚣的街市,回到这个只有西面墙和一堆破烂的出租屋。
顺其自然地活着,不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她拿起手机,翻了翻通讯录。
联系人列表短得可怜,除了催债的,就是几个很久没联系的旧同事。
置顶的是 “妈妈”,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天前:“你弟说想换个新手机,你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机。
电话里能说什么?
“妈,我很好,钱的事别担心。”
—— 这谎话,她自己都快信了。
其实她知道,妈妈也未必真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只是觉得她这个女儿 “没用”,既帮不上家里,又不能像别人家女儿那样嫁个有钱人,给娘家争点脸面。
窗外雨声渐大,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她关掉手机屏幕,黑暗瞬间吞没了狭小的房间。
只有远处高楼巨大的 LED 广告牌,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红的,绿的,黄的,映在她无神的眼底,像串廉价的霓虹灯,照不亮任何东西,反而衬得这屋子更黑了。
三十五岁,没房没车,负债累累,前途渺茫。
她像一粒尘埃,飘在这座巨大城市的缝隙里,无声无息。
明天,又得去那家永远缺人、老板刻薄的便利店上晚班了。
夜班有额外的十块钱补助,只是后半夜总有些醉汉闹事,上个月她还被一个醉鬼推倒在货架上,额头磕出个包,老板不仅没关心,反而骂她 “笨手笨脚,不知道躲着点”。
她闭上眼,试图屏蔽掉脑子里盘旋的房租、债务和老板那张厌烦的脸。
可那些念头像雨夜里的蚊子,嗡嗡地围着她转,怎么也赶不走。
生活像这雨夜,又冷,又黑,又漫长。
而她,只是想熬过去。
哪怕像墙角那株被遗忘的绿萝,叶子黄了大半,根须却还死死扒着干裂的泥土,等着一个不会到来的春天。